正文 楓葉船

敬愛的方老師:

您想不出這是誰在給您寫信吧?那請您讀一讀這首叫《紅帆》的小詩,好嗎?

船兒遠航了,遠航了,

豎一面漂亮的帆!

那邊有森林和草地,

還有小溪在歡淌,

燕雀和松鼠一起在枝頭跳舞,

每一片葉子都會彈唱——

童話一樣的對岸!

馱著我的夢,

裝著我的歌,

船兒在飛馳,飛馳!

噢,風!噢,河水!

你靜靜點,靜靜點,好嗎?

千萬別把它碰翻!

小紅帆,小紅帆,

我心中的小紅帆!

您現在一定能想起二十五年前一個叫石磊的孩子了吧?是的,您的學生石磊在給您寫信。自從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以後,方老師,我多少次想伏在您膝上痛哭,然後大聲地喊道:「那詩是我的,是我的!」然而我深深地知道,執著的您是不會相信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申辯的。後來我們分手了,一別二十年。對於那件事,當時僅有十四歲的我,當然說不清什麼道理,只覺得自己委屈、傷心、可憐,也從心裡恨您:您怎麼這樣呀?老師!隨著年齡的上升,人世間的事情知道多了,我慢慢理解了人,理解了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千奇百怪的事。當我終於明白了您是被怎樣一種什麼心理支配時,我想一甩腦袋忘掉這一切,然而不行,它固執地沉澱在我的心底——它留給我的傷痛畢竟太深了!

敬愛的方老師,讓我們來一起回首往事,剖析一下當時的您與我的心理,好嗎?為了精神上的解脫,為了心靈中壓抑著的情感徹底釋放(一吐為快!),也為了您面前站著的這個向您雙手遞上(我叮囑他必須這樣)這封信的七歲孩子(他是我的兒子,現在也到您的學校上學了),不至於再使我擔憂……

您知道,我是一個不知其父是誰的孩子。自尊的母親受不了那蔑視和恥笑的目光,在我出生後不久,便將我交付給舅父,然後獨自一人帶著那顆受騙而又羞恥、破碎的心,到千里之外的漠漠荒原上去了。我在舅父家一天天地長大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中,我沒有溫暖,沒有孩子才有的甜蜜的夢,得到的只是冷眼、叱責、怒罵和層出不窮的尖刻嘲諷。舅舅是個十足的書獃子,他疼我,憐憫我,但卻無論如何也無力抵禦刁鑽的舅母對我的侮辱和損害。周圍的孩子也常常欺負我,甚至把我緊逼到牆角里,用拳頭和木棒命令我叫他們每人一聲「爸爸」。就在這樣艱難的環境里,我變成一個特別善於幻想而又孤獨的孩子。常常地,我獨自一人坐在河邊上,小路旁。望著眼前的一朵野花,一隻羔羊,一片落葉,或天空中的一絲游雲,陷入無邊無際的痴迷的幻想。幻想伴隨著我,鼓舞著我。我在幻想中找到了撫慰,找到了快樂。我很少玩耍,除了幻想,就潛心看書,像只飢餓的書蟲。沒到五年級,我已把舅父書架上包括菜譜和服裝剪裁在內的書至少看了三遍,許多詩和小說,我能倒背如流。不知從何日開始,我心裡悄悄萌動了一個膽大妄為的念頭:我要當詩人!詩人的桂冠,撩撥、吸引著我,都弄得我有點神魂顛倒,到處亂塗、亂刻,牆上,樹上,本子上和書上。手掌寫完了,我就寫在手背和胳膊上。可惜,這些孩提時代的詩現在都失落了。我始終覺得那些天真純潔的詩很美,像清晨綠葉上的露珠,像林間深處的牧笛。

終於有一天,我因為這種行為遭到了舅母的謾罵和鞭撻。「誰讓你在門上亂寫的?!」她手裡抓著一塊骯髒的抹布,用兇狠的眼睛看著我。我低下頭,我害怕這張布滿雀斑的臉上深嵌著的這對眼睛,也厭惡這對眼睛。我怎麼也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歇斯底里地恨我。一陣沉默以後,她先是把那塊抹布狠狠地打在我的臉上,接著就挑最刻薄的字眼盡情地罵開了。還不能解心頭之恨,她就隨手抓到什麼便往我身上砸、打、抽、劈。我先是站著紋絲不動,後來終於急了,把頭猛一昂,雙眼怒瞪著她。我想,我眼睛深處一定掩藏著什麼森然可怕的東西。因為,她哆嗦了一下,退了出去……

我沒有掉淚,慢慢地一直走到這座城市南面的河邊去。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無論在我憂傷的時候,還是在我歡樂的時候。童年時代,我有許多時間,是在它身邊度過的。至今,它還仍在我的記憶里淙淙流淌。

我靜靜地坐在河邊上,它十分寬闊,以至於望不清對岸,只是朦朦朧朧的一片。正是因為朦朧,它就更富有神奇的魅力。聽人說對岸很美,是一片綠色的原野。我常常把對岸構畫成一個燦爛輝煌而新鮮欲滴的童話世界。它是我嚮往而且一定要到達的地方。我簡直把它當作我生命和人生的終點。然而,我只能遠遠地眺望那個用理想的經緯編織的對岸王國。它在悠悠的白雲下,在朦朦朧朧的水汽里。那天我就一直坐在河邊上。我用刀子把一個樹根刻成一艘小小的木船,並用枝條豎了一根桅杆。在選擇船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片火紅的楓葉。是因為它鮮艷明快?還是我這樣一個內心寒冷的孩子正需要溫暖而熱烈的色彩?

船兒下水了,漸漸離開岸邊,朝遙遠的彼岸駛去。當時天空一派湛藍,像一塊拱起的碩大無比的藍寶石,河水綠得翡翠一般,叫人恨不能撲進它的懷裡,又叫人捨不得用手指去碰一碰。我的船兒駛遠了,這時,船身被微波遮掩了,陽光下,碧水上,只剩了一面豎著的紅帆!它那樣鮮亮,那樣生動,像一團跳動的火苗。啊,美極了!誰說十四歲的孩子不能感受到美呢?方老師,那時我的心都抖了,我聽見了自己的不平靜的心聲啦!

就是在這一瞬間,我用一個孩子的純凈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心靈感受到一個富有詩意的形象。一首小詩從我那尚未成熟的胸間湧出來了,像一股甜美而清冽的泉水。我用樹枝寫在潮濕的金色沙灘上。它的名字叫《紅帆》。

在這首詩、這面帆前,我托著下巴,一直坐到黃昏,坐到那面紅帆溶進那瀰漫的紅色晚霞里……

翌日。當晨曦照上窗欞,我已把這首詩端端正正地抄寫在一張潔白如雪的紙上。然後,我帶著孩子的好奇、自信和狂妄的勇敢,把它裝進信封,塞進那個深綠色的富有莊嚴感的信筒里……

只相隔半個月,報紙居然將它發表了。

方老師呀,您可曾知道我在獲悉這一消息時的快活樣兒嗎?我想打滾,想把頭往樹上撞,想哭。我沒有父親,母親遠在天涯,我只一個人,一隻在廣闊的天空下飛翔的孤單的雛燕,一隻在曠野上踽踽獨行的小馬。就我這樣一個孩子,竟也能寫出詩來,您想想,能叫我不激動和興奮嗎!我為自己如此大膽的嘗試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成功而自信和驕傲。我第一次覺得,我不再孤單了,不再可憐了,長高了,強大了,人們不能再鄙視我,也不敢再鄙視我——我能寫詩!

我把頭昂得高高的,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得意洋洋地從人們面前經過。我感覺到人們都在用驚奇而欽佩的目光看我。那時,我當然還不會使用「刮目相看」這個成語。當我走進校門,我看到同學們都在靜靜地望著我,好像要重新認識一下我這個棄兒!我的方老師呀,我覺得自己不再比他們這些幸運的孩子矮小了!

我要做個詩人,我自信能夠!讓人們說我沒有父親吧!舅母露骨的謾罵又算得了什麼!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小船,它有一面飛翅般的紅帆,船兒定能夠達到自己所企求、嚮往的彼岸。我的心被這種亢奮的情緒烘炙著,弄得自己一連好幾天都無法安靜下來,老是不停地蹦跳,哼著歌兒。

然而,方老師,我很快發現,我沒有聽到您一句誇獎和激勵的話,不,我還發現了您的眼睛,一雙充滿懷疑和沉重感的眼睛!

起初,我以為是自己過於狂傲了而使您感到焦慮和不快。您對孩子總是嚴格的,特別是在他有了成績的時候。我很快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不行,您依舊遠遠地站著用那種目光審度著我。有時當我挨近您時,這對目光更叫我感到嚴厲可怕了。

終於有一天,您說:「石磊,去辦公室一下。」我去了。您半天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直看得我不敢抬頭。然後,您用嚴肅、冷峻的口氣說出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句話:「那首詩,是你自己寫的嗎?」我好像明白了一點點您的眼睛裡為什麼發出那樣的目光。「是的,是我寫的。」我說,臉上感到發燒。「真的?」您問,兩片眼鏡片熠熠發光。「真的!」我聲音很大,驚得其他老師都掉過頭來看我。您又久久地看著我,然後,似乎放心了些,舒展地吐出一口氣來,向我點點頭:「這就好。去吧。」我走了。

晚上,我依舊在自己的房間里胡畫亂寫,可是心裡總是煩躁,想到門外走走。經過過道時,忽然聽到屋裡舅母不知在對誰說話:「他也能寫詩,你能信嗎?看那個笨樣兒,連話都說不周全呢!我敢說,天下孩子都寫得出詩來,也輪不上他。咱不護短!實話說了吧,他舅舅書架上反正有的是書,他老翻來翻去的,像尋找什麼……」我真想衝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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