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月的雨滴

母親坐在輪椅上。我推著,在十一月薄而透明的雨幕里……

母親的眼睛痴迷而固執地望著在空中飄動、搖晃著的猶如鑽石一般晶瑩的雨滴。我知道她想唱歌,然而,她已啞了。我還知道她想唱那首叫《十一月的雨滴》的歌,因為那是一首從此使她在歌壇上扶搖直上,也是她始終迷戀的歌。

我是有罪的……

我永遠承認,我讀初中的時候,曾是一個厚顏無恥的孩子。我學會了賭博——是在我的同學阿明家學會的。那幾天,我正為期末考試考砸了而在心裡煩惱不已。阿明說:「管他呢!走,到我家玩去。」他哥正和一伙人關在屋裡賭博。他們吞雲吐霧,而門窗又都嚴嚴實實地關著,滿屋子云山霧罩,立即讓人感到迷迷濛蒙,像是離開地面飄到了另一個世界。

應當說,我出生在一個高貴的家庭。我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電影明星,而我的母親也是名噪一時的女高音歌唱家。我跟下層社會少有接觸,尤其是與這些生活在陰暗衚衕里的人,更無來往。因此,我從未見過賭博。在一股戰慄的好奇心驅使下,我和阿明插到了這群賭徒中間觀望著。

我一輩子都要悔恨這次觀望。

那場景的魔力太恐怖了,它會將任何一個意志堅如磐石的人拉進這罪惡的深淵。

賭徒們的眼睛都布滿血絲,含著恐懼、貪婪、僥倖、企求和仇恨。每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來說,都是敵人。他們互相用陰冷的目光斜視著,當對方輸了的時候,嘴角上就會爆出一個很殘酷又很痛快的冷笑。在他們摸牌的時候,屋子裡墳墓一般靜寂,又像在遠古的洪荒之中。他們有的顫顫抖抖、遲遲疑疑地伸手去抓牌,像是抓什麼令人害怕但又抵擋不住它的誘惑的怪物。有的突然將手伸出,閃電般地抓住一張牌,又閃電般地將手收回,把牌緊捂在胸前。有的顯得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無所謂,很安閑,像是在考慮一件跟賭博毫無關係的事情,然而,他的眼睛卻瞞不過人,他的心一片焦灼。牌到手後,誰也不敢立即一下子全都看個究竟。有的將反扣在桌上的牌一張一張地翹起,不敢正視,側目而看。有的把牌從胸前挪開,舉到空中,將合著的牌,一張張地捻開,出現一個數字要花很長時間,就像守候彗星從天上經過一樣令人焦急。有的,乾脆將牌交給我和阿明:

「喂,小老弟,幫我看一下!」

看完牌,賭徒們都戰戰兢兢地沉默著,互相察言觀色。那些眼睛都賊溜溜的,又黑又亮。他們企圖想從對方的臉上窺出牌數來。然後,他們就互相催促亮牌。終於有一個人突然把牌拍在桌子上,只聽見茶杯在桌子上跳動發出瓷的清響。接下去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或是他的牌壓倒群芳,或是還有更大的牌將他擊得稀里嘩啦。贏者,頓時顯得窮凶極惡,張開兩隻被汗弄得濕漉漉的手,像捕獲獵物一般,從別人面前將錢一下子劃拉過來。有的贏者在做這些動作時,一聲不吭,顯得老謀深算,陰險奸詐,似乎贏早在他預料之中,甚至還露出一點憐憫別人的神情。有的,則瘋狂地喊叫起來,並站起,攥緊雙拳,在空中亂捅。敗者,或顯出一副沮喪,或挫動牙齒,或把手放在桌面上彈打著,那樣子,想要在下一盤置人於死地。

一盤比一盤緊張,一盤比一盤殘酷。

我直看得心驚肉跳,滿頭大汗,渾身一股熱流狂奔亂突,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與激動之中,早把煩惱拋在了腦後。

屋裡的空氣越來越渾濁。賭徒們一個個像鬼似的在這煙霧裡伸手、攤牌、滴溜溜地轉眼珠。一個個居心叵測,滿腹狐疑,又一個個充滿一種恐怖的快感。沒涉足過賭場的人,把頭髮揪斷了,也是絕對想像不出賭徒們的喘息聲的。他們能在很長的時間裡屏住呼吸,像是靜聽從天邊傳來的一種微弱的福音,而一旦恢複喘息,則像一頭被獵人追趕的窮途末日的野獸。有的長嘆一聲,使人有世界瀕於崩潰的感覺。有時,他們的喘息聲索性變得有點像快要進站的火車頭,其聲音粗濁,讓人感到心在索索地抖。

賭場,千萬別去。你會進入一個魔幻世界。你一腳踏進去,就別想再原樣走出來。

我忽然有點發冷,說:「阿明,我走了。」

阿明卻說:「我們『帶驢』玩好嗎?」

「『帶驢』?什麼叫『帶驢』?」

「就是把幾分錢押在一個人的牌上。他贏,我們也贏。你看誰的手氣好,就把錢押在誰的牌上。」

我趕緊逃跑,卻被阿明哥哥的朋友「牲口」一把抓住了:「來玩吧,我比你還小得多的時候,就當真玩了。」

阿明說:「我們反正也不動手摸牌,這也不叫賭博。」說完,他替我把一毛錢放在牲口的錢上。

牲口手氣不錯。我一毛錢都變成一塊錢了,才慢慢從恐懼中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幹什麼。我心裡還是想撤,可卻怎麼也邁不開腳步。一贏一輸,一驚一乍,忽而緊張得心像用腳尖使勁地踢我,忽而又高興得要跳起來,恨不能一頭鑽出房頂。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刺激,把我弄得痴痴獃獃。我忘記了一切關於賭博的詛咒與禁令。賭博,是一股讓人昏頭昏腦、喪失理智的七月熱風。賭博就像傳說中弔死鬼手中那隻引你入頸的美麗花環,它能把人的一切良知、道德弄得模糊起來,而勾引出一切沉睡在靈魂底部的惡之品質,並使你處於它的魔爪之下而動彈不得。

這種事,走了第一步,就會走第二步,並且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朝黑暗深處一直走下去,頭也不回。從此,我一發而不可收拾。玩這玩藝兒有癮。我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連戒煙都那麼難。癮,懂嗎?癮!如果我不幹這種事,心裡就覺得空空的。輸了,我受不了。想把它撈回。贏了,使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抓緊杯子不放還要喝。不管是輸,是贏,其結果一樣:煽動起我更大的慾望。尤其是在我漸漸摸到這門人生遊戲的一些機關、訣竅、奧秘之後,我常常陷入了對一種智力角斗的欣賞所引起的令人陶醉的快意之中,便愈發地將心思一股腦兒用進去。

越賭越凶。

我才知道,原來賭博竟有那麼多五花八門的方式。有文雅的,有粗魯的,有修身養性的,有如同頃刻間要焚燒掉自己一樣狂烈的。比如打麻將,這就比較高雅,一邊品茗一邊琢磨,慢慢的,流水樣,輸贏也不大。在碗里玩銀骰子,腦袋碰腦袋,還把腳拿到凳子上,吆五喝六,就帶了點匪氣。滾「五七寸」,太土且又得在野外地上玩,扎眼。我當然不會去打麻將,那是磨性子的,老頭老太太的玩藝兒。也不喜歡玩骰子和滾「五七寸」。我愛玩撲克牌。起先是「帶驢」,後來就獨佔一門,直接抓牌。單撲克牌一項就有數不清的玩法。起先是「百分」、「敲三家」,到了後來,我玩瘋了,除了「火燒洋油站」,其他一概不玩。聽聽這名字,你就知道這種玩法有多麼的瘋狂。一人只抓兩張牌,輸贏只在眨眼之間,只見桌上的錢來來去去地不斷易主。依我看,這種玩法比國外那種輪盤賭還要瘋狂。由於輸贏只是瞬息間的事情,賭起來那股狠勁也就越大。一場賭下來,不論贏的輸的,皆精疲力竭,像被抽去骨頭似的往下癱,恨不能一覺睡去永世不醒。

我有時也想趕緊從中拔出來。可是不行,就像陷在泥淖里,掙扎不出來了,我也不想掙扎,隨自己去了。癮頭上來,我就像人們說的那種大煙鬼一樣不能控制自己,抓耳撓腮,坐卧不安。這種時候萬一碰不著賭友,我就和阿明兩個人賭一本書的頁數。我突然把書翻開扣在桌子上,問對方翻開的頁數是多少,誤差里外不超過三。

大家一定覺得我墮落得可以了,很醜。是的,我承認。不過,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比我更丑的人——我親愛的父親!

對於父親的形象,我無法形容,我只會說:「絕對的棒!」

他從不演反面角色,從他出道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只演一些品格高尚、風度優雅、氣度非凡、精神高貴的角色。他從不故意做戲,臉上總是那一副寧靜的、古典式的表情。他一出現在銀幕上,就似乎能給予觀眾很多東西。戲在他深沉的目光和極為乾淨、準確而又稀少的幾個弧度不大的動作里。無論是生活中的形象,還是銀幕上的形象,直到母親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得不在心裡承認,父親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有風度的男人。

父親給數以萬計的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崇拜他。

那些日子,我的手氣很糟,總是輸,輸得身無分文,還欠了牲口一筆錢。我急了,想一把撈回來。可是,他們不讓我賭了:「去你媽的,誰和你賭?找錢去!」我只好難堪地坐在一邊。牲口用邪惡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小子,你答應讓我親你媽一下,欠我的不要了,再借你一筆,怎麼樣?」

我把拳頭捏得「咯咯」響,瞪著牲口的眼睛。我愛我的母親。她是聖潔的。誰也不能侮辱她。我走過去,突然揮起拳頭,砸在牲口的鼻樑上。他趔趄了一下,一拳把我打翻在地:「小兔崽子,滾回去!你一天不把錢還給我,我就一天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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