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春天。
這年的春天來得很有聲勢,幾乎沒有一個寒意料峭的初春,冰解雪融之後,就是一個暖融融的陽春。太陽總是很有精神,很有活力,彷彿它一下年輕了許多。它在天上流動著,把空氣曬暖,把一切都喚醒。枯褐色的冬季,沒有幾天,便消逝了,代之而起的是鮮活鮮活的、新嫩新嫩的綠。一切都在生髮著、膨脹著。生命、慾望、肉體和靈魂,都因這大好的光芒而不安地生長和發達。天空一天一天地高闊起來,空氣一天一天地澄明起來,大地一天一天地濕潤和活泛起來。
春天是神聖的、偉大的,讓人頂禮膜拜的,尤其要被那些曾在寒冬中被厄運所纏,曾足夠地領略到嚴寒之痛苦的人所青睞和崇拜。
當那輪金色的天體從橙紅的霞光中高貴地升上天幕時,當它莊嚴地在天穹下由東向西運行直至在西天灑滿安靜的紅光時,人們無論對它如何歌頌和讚美,都是不過分的。
春天使人的雙眸發亮,春天使人的心情朗然,春天使人彷彿覺得一下子長高並成熟了許多。
在這樣的季節里,明子從早到晚感到興奮和愉悅。卸去冬衣之後,他彷彿一匹卸掉軛頭的馬一樣,覺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輕鬆和自由。最近一段時間,生意也很好,收入不錯。明子買了一些換季的衣服。人恃衣服馬恃鞍,加之一副好心情,明子有了瀟洒的派頭。他不再覺得身體的單薄與虛弱,而覺得肉體在一點一點地生長著力量。他有了一種雄壯感和結實感。
三和尚和黑罐都一口咬定:「明子,你長個了,長了半頭。」
明子也發現了這一點,因為他的衣服和褲子都短了一截。
那天,明子去逛商場,在一面大鏡子跟前停住了:他見到了鏡子里的他,已是一個很有光彩的小夥子。他走近鏡子仔細瞧自己,發現自己的嘴上已長出不黑也不黃的茸茸毛。他忽然感到害臊,臉一下紅起來。但他依然站在鏡子跟前望著自己。他似乎很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他的皮膚不再像過去那樣黃兮兮的,細膩膩的,而呈紅黑色,並且變得有點粗糙。他的鼻樑似乎挺直了一些,給背光的一側籠了陰影。他的眼睛不及從前那樣黑了,但眼窩比從前似乎深了一些,透出的光芒帶著青春的活力。他還看到了自己正在微微挺起並且開闊了一些的胸脯。他旁若無人地欣賞自己變化了的身體,直到感覺到櫃檯里兩個女服務員正在竊笑,才趕緊離開那面大鏡子。
最使明子欣喜若狂的是,他不再尿床了。也許是那些豬尾巴的作用,也許是他長大了,反正現在不尿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昏睡不醒。夜裡,他知道醒來了。他對身體已不再無可奈何,他能感覺並能把握它。他越來越能成為自己的主人了。尿床——這一與生俱來的毛病,一直糾纏著他的童年和少年。它使他有過深刻的羞恥感。現在,他終於與它訣別了。
明子要感謝三和尚,感謝豬尾巴,感謝自己那份轉折了的生命。
一切向明子呈現的,都是好兆頭。
明子現在是一個乾淨的、健康的、樂觀和一心向上的男孩。
「他翅膀硬了。」三和尚來到她的住處,一邊幫她焐豆芽,一邊對她說。
她聽出了三和尚的弦外之音:「你想讓他走了。」
三和尚微微嘆息了一聲:「是的。」
「他還小。」她說。
「不小了。我像他這麼大時,已獨自出去幹活了。」
「我總覺得他小。」
「他跟著我,總是個徒弟,總只能拿那麼多錢。這是規矩。他的手藝已比我好了。我不能再留他。」
「黑罐呢?」
「他如果能出師,我也讓他走。」
「往哪兒走呀?」
「可總得走呀。」
「人海茫茫的,他們的生路在哪兒?」
「我怎麼知道?誰不都是自己闖出來的!」
她的眼眶中有了薄薄的淚水。
夏日將近的一天晚上,三和尚慷慨解囊,請明子和黑罐在一家很不錯的酒店吃了一頓飯。回到窩棚後,三和尚點亮了四五支蠟燭,把小窩棚照得很明亮。接著,他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很大的木頭墩。他把一把鋒利的斧頭穩穩地放在木頭墩上,對明子和黑罐說:「我不想再留你們。各人有各人的前程。但誰能出師,總得有個說法。你們瞧見了,這是一個木頭墩,還有一把斧頭。你們每人砍三斧頭,誰能三斧頭皆砍在一個印跡里,誰就可以離開我。」他看了看明子和黑罐,「聽明白了?」
明子和黑罐點了點頭。
燭光靜靜地照著。
三人沉默著,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很認真,彷彿有人要進天堂或要進地獄,彷彿面對著世界上的一個最重要的時刻。
三和尚再一次看了明子和黑罐一眼。
明子和黑罐互相對望了一陣,又把目光挪開去望那把斧頭和木頭墩。
「誰先來?」三和尚問。
「黑罐先來吧。」明子說。
三和尚說:「明子懂規矩。黑罐大,理應讓他先來。」
黑罐走近木頭墩,手微微顫抖地抓起了斧頭。
三和尚掉過頭去,「噗噗」幾口,將所有蠟燭吹滅。他見黑罐半天沒有動靜,便叫道:「砍呀!」
黑暗裡終於響起「咚」的一聲,又一聲,再一聲。
三和尚又重新點亮蠟燭。
燭光下的木頭墩上,是三道清晰的斧痕。
黑罐把斧子擱下,垂頭喪氣地站到了一邊。
三和尚把木頭墩掉了一個頭,又把斧頭穩穩地放在上面。一切停當之後,他看著明子,但不說話。
明子走上前去,一把操起斧頭。
三和尚又看了明子一眼。
明子穩穩地站著,只是一臉的平靜,沒有半點其他表情。
三和尚「噗噗」幾口,又將蠟燭吹滅。
小窩棚里滿是蠟燭油的氣味。
小窩棚里絕對黑暗。只有三個人的喘息聲,再無其他聲響。
「砍呀。」三和尚催促道。
明子沒有反應。
三和尚又等了一會兒,見仍無動靜,便欲要大聲地喊「砍」,然而這「砍」字剛吐出一半,只聽見「咚」、「咚」、「咚」連著發出三聲斧頭砍擊木頭墩的聲音。那聲音的節奏告訴人,砍者動作極其堅決,毫不猶豫。
三和尚將所有蠟燭又點亮。
燭光下,光光的木頭墩上只有一道有力的斧痕。
明子把斧子靠在木頭墩上,退到一旁。
三和尚好半天看著明子,然後說道:「你可以走了。」他坐到床上去,點起一支煙,朝明子說道:「你只砍了一斧頭。」
黑罐忽地抬起頭來。
明子很鎮定地站著。
三和尚說:「還有兩聲,是你用斧背敲擊木頭墩發出的。世界上,手藝再絕的木匠,也不能在黑暗裡把三斧頭砍在同一道印跡里。因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燭光里,明子眼睛最亮。
三和尚對明子和黑罐傾吐了一番肺腑之言,那也是他半輩子的人生經驗:「認真想起來,這個世界不太好,可也不太壞。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人就不能太老實了,可又不能太無心肝。」他專門對著明子說,「這個道理,黑罐不懂,你懂。但這分寸怎麼掌握著,全靠你自己了。我只把手藝教給了你,但沒有把這分寸教給你,這是我做師傅的罪過。」他充滿深情和信賴地看了明子一眼說,「天不早了,你們倆睡覺吧。明子明天走時,帶上我的那套傢伙。就算是你師傅的一片情意吧。」說完,他整了整假髮,走出了窩棚。
這裡,明子和黑罐幾乎說了一夜話。
第二天,三和尚從她那兒回到小窩棚時,明子已經收拾好東西。
「不留你了。」三和尚說。
明子背起傢伙,看了看這小窩棚,走出門去。
三和尚和黑罐來給他送行。
「你有什麼要說的?」三和尚問明子。
明子說:「就是黑罐……」
三和尚說:「你放心。他出不了師,我絕不攆他走。有我一碗飯,就有他半碗飯。」
明子想不哭的,可還是讓淚幕蒙住了眼睛:「過去,總讓您生氣,您就原諒我吧。」
三和尚說:「不說這些了。要說不是,是我不是。我本可做出一個好師傅的樣子來的,可這幾年心裡總是很糟,人也變得惡了一些……」
明子說:「我該向她說一聲的。」
「我代你說了。」三和尚說,「有件事,我跟你說:我同意跟李秋雲離婚了。」
「……」明子不吃驚。
「她願意跟著我,跟我回小豆村。」
「她是個好人。」明子說,「千萬代我向她問聲好。」
「我會的。」三和尚說。
又送了一程,三和尚拉住黑罐的手對明子說:「不送了。」
「回去吧。」明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