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當教堂的鐘聲再度響起時,明子感到一種震驚。如同雷擊一般,他從椅子上彈起。他感到慌張和不安。四下里張望,可不知為什麼而張望。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當手指告訴他那口袋裡是人家的一千元定金時,羞恥感一下子佔滿了他的心。

他望了一眼深邃的教堂大門,掉轉身奔向公共汽車站。

他急切地想走到那座新蓋起的大樓跟前,急切地想見到那個中年婦女以及她的鄰居們。他想挽救並證明自己的靈魂。

然而情況非常糟糕,他找不到那座樓了。那天他是坐中年婦女的自行車去的,談完生意,拿了定金,他心情有點慌張,也就沒問明地址,糊裡糊塗地走到了街上。他記得是穿過一條衚衕之後見到那座樓的。但,現在明子看到通往這街的衚衕有若干條。他試了兩條,並走得很深很深,但均不見那座新樓。第三條衚衕,他只走了一小半,便失去了信心。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天,他沒有走過這條衚衕。他在大街上走著,見到衚衕,就站在口上,向里眺望。這些衚衕總是很深,並且總是在視力將要夠不到的地方彎曲起來,從而使明子根本不可能一望到底。他又下定決心(半途中已明知不是)走了一條衚衕。

明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天空下,那群羊在一隻一隻地倒下去。

明子立即又發動疲憊的雙腿,走進另一條衚衕。

天黑時,明子依然沒有找到那座新樓。他癱坐在衚衕口。他睏乏極了,靠在牆上,閉起雙眼打起盹來。路燈照著他疲倦的面龐。

天空下,那群羊在一隻一隻地倒下去。

明子驚醒,立即起來。他的腿凍麻了,慢慢活動了一陣之後,才以正常的步子往前走。他在昏暗的衚衕里往前摸索。他能不斷地看到衚衕兩側人家的溫暖燈光。正是晚飯時間,各種好聞的菜肴氣味,不時地鑽進他的鼻子。然而,他只能又冷又餓地走著。

走到半夜時,明子終於再也走不動了。他想趕回小窩棚,可是街上已沒有汽車。他就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坐下來。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拍著他的肩頭。他醒來時,只見院門打開著,有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他身旁。他像一隻於晚間停在途中一戶人家屋脊上的遠飛的鴿子忽然受了驚動,本能地朝一邊躲閃著。

那中年男人很和氣:「你怎麼啦?生病了嗎?」

明子搖搖頭。

「那你怎麼坐在這兒呢?外面天多冷!」

「……」

「沒有住處?」

「……」

「這兒可不能坐。坐到天亮準會生病的。」

明子支撐起身體,準備離開這裡。

「你往哪兒去?」

「……」

「天這麼晚了,你還能往哪兒去?」

明子獃獃地站著。

那位中年男人猶豫了一陣:「你先進我們家暖和一陣好嗎?看我能不能幫助你?」

明子搖搖頭,抬腿要走。

「你不要走,跟我進屋去。」中年男人拉住他,並朝屋裡叫道,「素英,你出來一下。」

叫「素英」的女主人走出屋子,定了定神問:「是誰呀?」

「不認識,坐在我們家院門口睡著了。」

「哎喲!那怎麼行呀。」女主人連忙過去,「讓他快到我們屋裡來。」

明子被兩位好心的主人勸到了屋裡。他獃獃地坐在椅子上。當女主人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個勁地讓他吃時,他的淚水擋不住地流出來,並一邊哭一邊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兩位主人。

兩位主人安慰明子:「總能找到那座新樓的。」

明子說:「應該今天早晨來幹活的。」

男主人說:「你不是不想找,而是找不著。我們來給你證明。」

明子心裡充滿感激。

明子在這個人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找了一個上午那座新樓,仍未找著,只好回窩棚去。他要把事情立即告訴三和尚和黑罐。可是,還未等他踏進窩棚,就被等在這裡的公安局的人帶走了。

三和尚和黑罐在後面跟著。他們不知道明子犯了什麼法,又驚慌又擔憂。

明子反而很平靜,很順從地上了公安局的吉普車。當車開動,他回頭見到三和尚和黑罐站在路邊時,才「哇」的一聲哭起來。

新樓的那幾戶人家等了明子他們一天,見未等著,忽然起了疑心,互相說出疑問後,越發覺得受騙了,就報了案。公安局派人到木匠們等活的地方去打聽明子的住處,鴨子正在場,以為是約活,就把明子他們的窩棚所在地詳詳細細地指點出來。公安局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這裡。

明子被抓起來後,先是搜身,搜出了那一千塊定金,緊接著就是審訊。

明子說什麼也不回答問題。他怎麼回答呢?說沒有起賊心?那為什麼拿了錢就蹤影不見?說是找不著那座樓了,又有誰能相信?

審不出結果來,只好把明子先關起來。

這裡,三和尚和黑罐很焦愁,幾次去公安局打聽明子的情況,都被拒之門外。三和尚無心幹活,整天喝酒。喝醉了,就用拳頭砸胸口,一個勁地責備自己:「我算什麼師傅!我把兩個孩子帶壞了!我有罪過啊!……」

黑罐想起自己過去那件醜事,不禁將頭低下去。

三和尚陷在深深的自責里。半夜裡,酒勁過去,腦子變得清明時,他更加覺得自己不可原諒。他認為自己這個師傅做得很不地道,太缺師傅應有的風範,竟然給了兩個孩子那麼多壞的東西。他恨起自己來:你這個人怎麼竟變成這樣了呢?他覺得自己是個小人,是個無賴。他甚至覺得李秋雲瞧不起他,也是活該!萬一這明子真的被判為有罪,他將如何向明子的家人交待?又將怎樣向自己的良心交待?三和尚懊悔得真恨不能揪扯自己的頭髮,無奈無頭髮可以揪扯,便只好連連地去捶擊胸脯,直把胸脯捶得紅一塊白一塊的。

黑罐就發獃,要麼就無聲地哭。

被關著的明子倒也不害怕,也不傷感。他坐在空無一物的小屋裡,面對光光的牆壁,腦子裡一忽空空洞洞的,一忽冷靜得可怕地反省自己:雖說當天就去找那座新樓,可也差一點帶著那一千塊錢跑了呀——你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你雖然後來放棄了那個可恥的念頭,可是你不容抵賴——你確實起過賊心!

一周後,公安局卻把明子放了。使明子不解的是,公安局的人在給明子清楚地指出那座新樓的方位後說,那幾戶人家希望明子和師傅師兄早點兒去封那些陽台,人家在誠心誠意地等著。兩天後,明子才明白:那個中年男人在明子走後,有了空,就騎了自行車轉悠,終於找到了那座樓,並敲開505室,把明子如何尋找這座樓的情景向那中年婦女描繪了一番,使中年婦女以及得知情況的其他住戶,心中感到十分愧疚,連忙集體去了公安局,要求釋放明子。

對於這一切,明子永遠不會忘卻。

明子重回窩棚後,三和尚對他異常親切和體貼。三和尚變得性情溫和,並有長者的風度和朋友的平易。使明子不明白的是,打他回來後,每天的晚飯,三和尚總要為他做一道菜:紅燒豬尾巴或白燒豬尾巴然後蘸醬油。豬尾巴燒爛了,帶點黏性,不膩,十分好吃。明子總也吃不夠。三和尚見他不厭,總是千方百計地去將它買到。黑罐告訴明子,這是很靈的偏方,是治尿床的,要連著吃三七二十一天。明子心裡明白了,很感動。他裝著不知三和尚的用意,每天晚上,總是有滋有味並且很認真地去吃豬尾巴。他渴望告別那個讓他一想起來就感羞恥和抑鬱的毛病,渴望著自己的身體不要負了三和尚的一片好心。他必須戰勝它,他必須跨入一個新的生命階段,他應該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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