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這一年的冬季,明子將永生難忘。很少有晴朗的白日,常常一整天見不到太陽。天有時灰濛濛的,有時呈土黃色,像煙熏的一樣。即使有太陽,那太陽也是沒有多大活力的樣子,或呈淡黃色,或呈淡藍色,彷彿是一枚秋夜的月亮。

明子的心情一直難以高漲。他希望這個冬季早點結束。當初春的太陽明亮地照耀下界時,他的心情也許會好轉,也許會交上好運。他企盼著春天,從心的深處企盼。

然而,北方的冬天似乎漫無盡頭。雪一場又一場地下著,凜冽的寒風隨時呼號著掠過城市,把那些潮濕的黑褐色樹枝撅斷,把瘦瘦的衰草壓趴到潮濕的泥土裡。

明子確實不喜歡這樣的冬季。

黑罐的歸來,使明子有過一陣心靈的輕鬆,彷彿一個有罪的人忽然沒有了罪過。但黑罐帶回來的消息(好幾天以後,黑罐才說),使明子的心情仍如這冬季一樣沉悶和灰暗:沉重的債務,已經壓垮了他的父親;他沒有病倒,但精神上垮了,一天到晚把頭低垂著,沉默寡言。

明子又來到等活的地方。

他的心情有點焦灼不寧。他希望今天能等到活,可又坐不住。他拉了鴨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溜達著。前面是一家大銀行。這是一座現代化的建築。一扇扇落地窗,皆被圖形好看但又結實無比的鐵窗網罩著。巨大的轉門,不停地旋轉著,把人旋進,又把人轉出。明子和鴨子望著轉門,在十多米以外的地方獃獃地站住了。銀行,並且是大銀行,這一特殊的機關,使明子和鴨子感到神秘,感到緊張,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驚奇。

他們一直望著那轉門,足有二十分鐘。

從這轉門進出的人,其表情都很特別。有神情顯得緊張的,彷彿取出巨款之後,隨時可能要遭搶劫一樣。有按捺不住興奮的,囊中的豐盈,使他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甚至使自己的身體都變得充滿了力量。有顯得如釋重負的,那用不著、放在家裡讓人沒有安全感的錢,終於存放到了一個萬無一失的地方,並且,它還將一點一點地生長著。也有顯得十分懊喪的,那大概是因為,他在銀行的僅有的一點存款,也因為生活的拮据被取出了……所有這些表情,皆是錢這怪東西刺激出和生髮出的。

有一陣,明子產生了一種幻覺:那出出進進的不是一張張面孔,而是一張張票子。

「能進去看看嗎?」鴨子問。

「為什麼不能!」明子說。

「看看吧?」

「看!」

明子和鴨子手拉手,戰戰兢兢但卻滿不在乎地走向轉門,彷彿他們在這家銀行里有一筆巨額存款似的。

眼前的場面是巨大的:

一個深邃的通道,把一個巨大的大廳分割成兩大部分。通道兩側,各放了四五十張工作檯子,有上百名職員在忙碌地工作。幾乎是無數的窗口,站著無數的存款取款的人們。彷彿全世界就只有這一家銀行,所有的錢都是從這裡流出去的,所有的錢又都會流到這裡,它像一個發動了全世界的心臟。無數台電子計算機在跳躍和閃現著數字。古老的計算工具——算盤,並未因為電子計算機的佔領而退出歷史舞台,也依然在「噼噼啪啪」地響著。這裡的錢多得居然要用一種機器去數。這機器一台又一台,並且都在不停地工作著。那錢排著隊,擁擠著走向機器的出口,最後被捆成捆,像小山一樣堆放著。

鴨子看呆了,站在那裡像段木頭,被來往的人擠來撞去,全無一點生命的樣子。

明子覺得心驚肉跳。

有一個人所取的款,塞了滿滿一隻大提包,提在手裡都顯出吃力的樣子。跟在他身後的,是在腰間別了警棍的保衛人員。他們穿過通道時,人們紛紛閃向兩邊。通道里一下安靜下來,直到足音消失在轉門裡。

明子和鴨子出來時,都像受了驚嚇還未醒來的樣子。他們的目光顯得有點獃滯,並都成了啞巴。後來,明子拉了鴨子,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這座建築,回到了等活的地方。這之後,明子沒有再到處走動,很固執地等著活兒。

今天運氣不錯。大約下午三點鐘,騎車過來一個中年婦女。她誰也不理,直奔明子,問:「封陽台嗎?」

「封。」明子立即站起身來。

「什麼價錢?」中年婦女問。

「那要看陽台大小。」

那中年婦女顯然是一個辦事乾脆的人,問:「現在有空嗎?」

明子當然這樣回答:「有。」

「跟我走。」

「怎麼走?」

「坐在我車後。」

「警察看見了呢?」

「你這小木匠怎麼婆婆媽媽的呢?讓你坐你就坐。」

明子讓鴨子看著漆板,坐了那中年婦女的車,隨她走了。過了很長時間,那中年婦女把車騎到了一座新蓋的大樓前停住說:「到了。」

明子用尺子量了量中年婦女家的陽台,計算一下,問:「自家有木料嗎?」

「沒有。」

「包工包料?」

「包工包料。」

「五百塊錢。」

「太貴了。」

「不貴。」

「貴。」

「四百六十。」

「四百五十!」

「四百六十!」

「四百六十就四百六十,活要幹得好。」

「當然。」

「什麼時候來做?」

「三天後。」

「快點不行?」

「那後天就來。」

上下左右的陽台上,伸出五六個腦袋來探問:「是封陽台嗎?」

明子答道:「是。」

中年婦女絕不是那種「只管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人物。她聞聲後,上下左右地說道:「是封陽台。你們封不封?封吧!封了又多塊地方。封了家裡乾淨。封了也安全。遲早總是要封的。就封了吧。」

有人問:「包工包料多少錢?」

中年婦女說:「四百六十,不貴吧?」

沒有人回答。但看得出來,這些人家似乎都打聽過價格了,而四百六十這個價格他們覺得是便宜的。

「這是我們老家的木匠!」中年婦女大聲對那些人說罷,看了一眼明子後低聲說,「我為什麼找你們來封陽台?前天,路過你們等活的地方時,我從你的口音里聽出來,你是我們老家那一帶的。那一帶盡出好木匠。」她又大聲對那些人說,「別猶豫了,封了吧!」

這個中年婦女的熱心一部分是因為性格,一部分是因為心理。她希望大家都將陽台封上,不然,這樣就會顯得像一個牙掉得還只剩一顆的老人。如果別人都不封陽台,那麼她家被封閉的陽台——那一顆牙,是很讓人尷尬的。於是,她再一次鼓動鄰居們:「封吧!」

空間的狹小使人們對凡可能變為實用空間的任何空間,都顯得斤斤計較。封陽台,便成為許多人家改善空間的一大措施。這些鄰居本就打算封陽台的,經中年婦女這麼一煽動,想想價格也很便宜,便紛紛過來與明子定下生意。

明子說:「你們得先交一部分定金。」

眾人有點猶豫。

明子說:「我們想把木料一下子全都拉回來。我們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去木工廠買木料。」

有人問:「先交多少?」

明子答:「二百塊錢或一百五十塊錢都行。」

眾人想了想,覺得明子說的話倒也合情合理。買這麼多木料,要花一大筆錢的,木匠們確實是墊不起的。於是,都在心裡覺得先交一部分定金是應當的,促使他們最後付諸行動的是一個錯覺:交就交,不要緊的,那木匠是505(那個中年婦女家的門號)老家的人,是跑不掉的。

一共有六戶人家要封陽台,明子收定金整整一千元。

明子把這一千元錢揣到貼身衣服的口袋裡,並用一根別針封了袋口。

「後天早晨等你們。」中年婦女對明子說。

「後天早晨等。」明子說罷,離開這裡。

照理說,明子應在當天晚上把這一消息告訴三和尚和黑罐——這是好消息。但明子卻一字未提此事。一晚上,明子的神情都很恍惚。在他心中,似乎有一個重大的「陰謀」在一種慾望、一種處境的驅使下生成。開始,他的意識並不清楚。他說不清楚對那筆錢的感覺,說不清楚究竟有一個什麼鬼東西讓他沒有把封陽台的事以及收取一千元定金的事說出來。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三和尚問明子:「沒有等到活吧?」

明子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明確地回答:「沒有等到。」

「那就接著等吧。」三和尚說。

明子沒有去等活的地方。他又去了那個空曠的公園。冬天裡,這個公園顯得格外蕭索和冷清。公園佔地面積很大,有兩個大湖,中間有一道堤岸。湖邊,或是小山,或是林子,或是一片遊樂場。此時,幾乎沒有一個遊人。彷彿這個公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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