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天黑時,三和尚忽然變得輕鬆起來。他對明子說:「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在請明子下館子吃飯時,他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吃喝得有滋有味,不斷地發出「絲」聲,說「好酒」、「好菜」,一副真正輕鬆的樣子。

吃罷飯,三和尚又掏錢請明子看了一場電影。

回到窩棚以後,三和尚說了許多話,都是講以後他和明子兩人將會怎樣怎樣,儘力描繪出黑罐被甩掉之後的好情景。他不停地講這些,似乎是為了不讓自己有任何空隙去感受自己打發黑罐走而引起的內心深處的不安。

明子一直沉默著。當滅掉燭光,突然意識到現在獨自一人睡一個被窩之後,他對黑罐離開的感覺一下子變得強烈起來。被窩裡很空洞,沒了黑罐的溫熱,明子下意識地伸出腳去在被窩裡來回尋找著。當終於明確了「黑罐走了」時,他感到有一股涼氣從被窩那頭朝腳心吹來,直鑽到心裡,並有一種孤獨感。他不由得縮成一團。在黑暗中,他睜開雙眼,心裡想著的全是黑罐。想到黑罐總是悶聲不響地躺著毫無怨言地用自己的身體焐被他尿濕的被褥時,明子的心充滿內疚。對於黑罐的走,他的態度很曖昧——不,他的潛意識裡,也有一種輕鬆。只不過這種輕鬆並不強烈,他又不願去想到它罷了。明子覺得自己很沒有良心。為了自己多分得幾個錢,竟然也和三和尚一樣覺得黑罐佔了自己的便宜,覺得黑罐是個累贅!他渾身發熱,手心與腳心都出了汗。一夜,他未能睡踏實。

幹活時,三和尚總是輕聲地哼著「快活調」,有時誇張地顯出一種快活。但分明是在掩飾內心深處不時泛起的不安。

明子悶悶不樂,埋頭幹活。他想忘記什麼,可是忘記不了,內疚一陣陣襲來,叫他心靈發虛、難熬。於是,便更加上勁地幹活,讓氣力消耗產生的疲憊和筋肉緊張產生的酸痛來抵禦心靈的負疚。與此同時,他對三和尚的恨也漸漸加大。因為畢竟是三和尚將黑罐甩掉的!

這黑罐也是,將什麼都收拾走了,惟獨忘了那把最容易使人想起他的胡琴。

胡琴掛在窩棚里的柱子上。它是黑罐留下的影子。

最初兩天,三和尚沒有很在意這把胡琴。幾天之後,當他再看到這把胡琴時,便將目光轉移開去。可是,那把胡琴似乎能自動地位移,總在他的眼前閃現。他不得不想起黑罐曾用這把胡琴給他帶來的精神慰藉,不得不想起自己是如何將黑罐打發走的。他的良心便受著責備和折磨。於是,他把那把胡琴摘下來,藏到床下去了。

這一切,明子都看在了眼裡。他趁三和尚出門的工夫,把胡琴從床下拿出來,又掛回到原處。

隔了一天,三和尚把胡琴摘下,再次藏到床下。

隔了一天,明子把胡琴從床下再次拿出掛回原處。

三和尚朝明子瞪著眼睛。

明子並不示弱,也瞪眼相還。

四束目光便在空中相接,硬邦邦的,誰也不肯軟弱給誰。

這天,三和尚收工回到窩棚後,拿出乾淨的換洗衣服,摘了假髮,拿了毛巾和盆子,到附近的公用自來水洗去了。他要去找她。每回他在去找她之前,總要用香皂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然後換上乾乾淨淨的內衣。

明子久久地盯著三和尚的假髮。他心裡萌生起一種要讓三和尚不痛快的念頭。他走過來,把三和尚的假髮塞到了三和尚的枕套里,然後走出了小窩棚,到大街上溜達去了。

三和尚洗得乾乾淨淨地回到了小窩棚,換了新的內衣,把袖子湊到鼻子底下,聞到一股香皂的氣味,心裡很滿意。他拍了一下光頭,便要去抓假髮戴上,可是假髮不見了。他一邊奇怪,一邊焦急地尋找。床上床下尋不著,他就摔被子掀枕頭。橫找豎找了一氣,他惱火得使勁一拽衣領,拽脫了兩個鈕扣,他嘴裡粗野地罵著,罵之不足,用腳踢翻凳子,踢之不足,把枕頭抓起摜到牆角上。折騰了一陣,原先洗得乾乾淨淨的身體,已是一身臭汗。他自然不能禿頂去見她,便坐在床上生悶氣。當他稍微能冷靜思考問題時,便立即意識到假髮突然失蹤為誰所致了,就惡狠狠地倚在床頭,等著「逍遙法外」的明子歸來。

明子偏要攪黃了三和尚今晚的計畫,便在外面延宕,直到深夜了才回小窩棚。

三和尚的目光隨著明子的走動而移動著:「你今天幹什麼好事了?」

明子說:「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三和尚的光頭在燭光里閃亮:「你把假髮藏起來了。」

「……」

「你說,是不是你藏的?」

明子瞧見了牆角上的枕頭,便彎腰去撿,順手將假髮從枕套里拽出,一起拋向三和尚的床,說道:

「我沒有藏!」

枕頭與假髮一起落在了三和尚的床上。三和尚冷笑了笑。過了一陣,他用了一種很冷酷的語調說:「你小子不要裝好人!你難道不是也在心裡希望黑罐走嗎?!」

三和尚的話,像刀子一樣刺破了明子為了逃避良心譴責而有意在心頭籠起的一層薄霧,並且刺痛了他的心。他大聲叫起來:「是你把他趕走的!是你把他趕走的!」

三和尚坐直身子說:「可你心裡希望這樣!」

「不是的!不是的!」明子的聲音一下嘶啞起來,並顫抖起來,淚水湧出眼眶。他突然撲到床上,抱住被子,大聲地哭泣起來。他用拳頭抵住嘴,哭聲便在喉嚨里嗚咽。

三和尚的心情很煩悶,便從床下摸出一瓶烈性白酒,用牙齒揭掉了瓶蓋,也不要下酒的菜,一口接一口地光喝起來;每喝一口,就閉一下眼睛咬一咬牙,彷彿被刀子捅了一下。

明子的哭泣慢慢減弱,直到沒有聲息。

但三和尚一瓶酒下肚後,卻發了神經,吼起大悲調來。沒有黑罐的胡琴伴奏,這光光的吼聲,顯得更粗糙,也更真實。吼著吼著,他竟然哭了起來,並且是號啕大哭。一半是醉,一半是因心中的種種悲傷和鬱悶,哭得毫無顧忌。他想說些什麼,但因酒麻硬了舌頭,只能發出「嗚嗚嚕嚕」的聲音。

這難聽的卻直往人心裡鑽的哭聲,使明子的心裡產生了歉意。他走過來,給三和尚倒了一杯水,並遞給他一塊毛巾。

「是……是我……我攆……攆黑……黑罐走的……是……我……」三和尚望著明子說。

明子給三和尚鋪好床,並把枕頭墊高了一點,扶著三和尚讓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三和尚又哭了一聲,又「嗚嚕」了一陣,酒像蒙汗藥一樣開始麻痹他的神經,不一會兒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後的兩三天里,明子和三和尚不多說話,只是用力幹活。

又過了兩三天,三和尚對明子說:「寫封信回去,讓黑罐回來吧。」

明子點了點頭。

大約過了半個月,這天傍晚,明子和三和尚收工回來,打老遠處就聽到小窩棚里傳出胡琴聲。兩人站住了。先是明子叫了起來:「黑罐回來了!」緊接著,三和尚也大叫起來:「是黑罐!」兩人便朝小窩棚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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