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早晨黑罐想起床,可是渾身軟綿綿的起不來。他覺得身體是條空空的布袋子。見三和尚和明子都已穿好衣服了,他心裡著急,用足力氣掙紮起來,卻又軟弱地倒了下去。

明子問:「你怎麼啦?」

黑罐說:「渾身沒有力氣,頭暈。」

三和尚看了看黑罐那張蠟黃的臉,想了想說:「那你今天別去幹活了。」

三和尚和明子走後,黑罐就一直躺著。「我肯定是得病了。」黑罐想。可是,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既不發燒,也無疼痛,就是沒有一點力氣。他很孤獨地躺著,覺得世界很空很大,把他忘卻了。他的頭腦很清楚。他覺得自己不能躺倒,應該和三和尚、明子一道幹活掙錢。他必須幹活掙錢。家裡又來信了,問他近期內能不能再寄一些錢回去。他似乎成了全家經濟的惟一來源了。他像一隻小耗子拖著一把大鐵杴,過於沉重的負荷既壓著他的肉體,也壓著他的心。他又試了幾次,想坐起身來,但均失敗了。頭一離開枕頭,就暈眩得想吐。他心裡很難過地躺著,不一會兒,兩道淚流從眼角往耳根旁流去。沒有人來安慰他,也沒有人來體貼他。他只能獨自靜卧於低矮的窩棚之中,受著那份孤單和寂寞。時間在往前一寸一寸地滑動著。他只好壓住自己的焦急和煩躁,而平心靜氣地承認著身體的虛弱和無能。借著窗外的光線變化,他估計到了午飯後的光景。他吃了幾塊明子臨走時放在他枕頭旁的餅乾後,迷迷糊糊地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都快傍晚了。他感覺到身體好像又恢複了一些力氣,便掙紮起來。雖然眼前一陣陣發黑,但這回,他畢竟離開了床。他拿了一隻大破網兜,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樓背後的那些垃圾堆。他絕不能一整天分文不掙。

三和尚和明子回到窩棚後,見不著黑罐,很自然地想到他去了垃圾堆。明子說了聲:「我去找一找他。」便走出窩棚。這裡,三和尚正準備生火燒飯,明子卻又慌張地跑回來,大聲叫道:「黑罐暈倒了!」

三和尚聽罷,急忙朝垃圾堆跑去。

黑罐歪倒在垃圾堆旁,但一手還抓著一隻易拉罐。他像走長路的人累了,喝了些飲料,隨便靠了一個地方睡著了。

「黑罐!」三和尚搖著黑罐的肩呼叫著。

黑罐的腦袋在肩上來回晃動,卻沒有反應。

明子在黑罐的耳邊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彷彿招魂一般。

三和尚使勁揪著黑罐的頭髮。揪到後來,索性扯下幾十根來,這才聽見黑罐呼出一口氣,並看見他慢慢睜開眼睛。

黑罐模模糊糊地見到了三和尚和明子。他有點迷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他的目光很軟弱,像晚秋黃昏時水面上泛起的微光。他覺得眼皮很沉重,就將它又慢慢地合上。沒過一會兒,眼角上沁出兩顆清清的淚珠。

三和尚將黑罐背往窩棚。

明子從黑罐手中摘下易拉罐,跟在後邊。

第二天,三和尚把黑罐背到醫院檢查,樓上樓下許多來回,直累得大汗淋漓。明子背不動黑罐,只能在三和尚蹲下欲背黑罐時,用手扶一扶,托一托。三和尚一聲不吭,匆匆地爬樓,匆匆地下樓,一刻也不敢停頓。他不時用衣袖擦著滿額的汗水。挂號、化驗、買葯,三和尚都是從自己腰包里掏錢,並且沒有半點猶豫。此時的三和尚,變得善良、大方、負責任、對人體貼入微,一個好師傅。

明子很感動。

黑罐尤為感動,伏在三和尚背上,彷彿累倦了的騎手伏在馬背上。

黑罐患嚴重貧血症。

回到窩棚後,三和尚又拉了明子一起上街,為黑罐買了許多滋補品,並再三安慰黑罐:「別惦記著幹活。拿了工錢,還照過去那樣分你。」

三和尚確實恪守了自己的諾言,過了半個月,領得一批工錢後,拿出一筆來給了根本沒有幹活的黑罐,並代他寄回家中,這使黑罐的眼眶濕了一次又一次。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三和尚又一次拿出一筆工錢來給了黑罐。這之後,他的情緒漸漸變得有點不耐煩起來了。黑罐何時才能幹活呢?他三和尚和明子總不能一輩子養著他吧?不光分他工錢,還拿出不少錢來給他看病買葯、買滋補品,這樣沒完沒了地下去,如何得了?這些日子,他和明子上勁幹活,可是錢反而比原先掙得少了。三和尚突然覺得黑罐是一口漏塘,永不能注滿的漏塘,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

明子一直很體貼黑罐。他一次又一次地寬慰黑罐,讓他就安心地歇著,不要總想著自己沒有幹活還總拿錢並讓人伺候。他還從自己的工錢里拿出一些來給黑罐買了幾盒蜂王漿、兩瓶麥乳精。但這些天,他也有點悶悶不樂。見黑罐幾乎整天都躺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窩棚里呆長了,就覺得窩棚里多些什麼東西,心不由得煩躁起來。與黑罐的交談也漸漸少起來,談話里的那份親切顯得有點生硬。

一段時間裡,三人在一起時,總是很沉悶。

病人對人的情緒總是很敏感的,即使遲鈍的黑罐,也感覺到了三和尚和明子近來的厭煩。他躺在那兒,心裡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又不得不躺著。他的睡眠並不多,夜裡總醒著。於是,他能常常聽到三和尚的粗濁的嘆息聲和明子的細弱的嘆氣。他感到不安和歉疚,在心中很不明確究竟向誰一遍一遍地祈求著,讓他的身體立即恢複力量好乾活去。度日如年。黑罐焦躁起來。病人氣多。他不因為自己靠人養活而顯出歉意,卻還不時地對三和尚和明子擺臉色發脾氣。這使得三和尚和明子變得更加的不耐煩。

三和尚和明子在一戶人家幹了一個月的活,掙得一筆可觀的收入。在路邊公園的長椅上分錢時,三和尚按照過去的分成法,把黑罐的一份也分了出來。當他把自己的那份錢裝進口袋後,眼睛卻注視著椅子上黑罐的那份錢。

明子也注視著。彷彿那幾張在微風中輕輕掀動的票子是什麼令人奇怪的東西。

兩人默默無語。

在他們身前身後,是一棵棵黑褐色的槐樹,無聲地立在天空下。那顏色,那形象,彷彿是經過若干年風風雨雨之後銹了的鐵柱和鐵絲。兩三隻麻雀歇在枝頭,冷漠地俯視著從樹下經過和在樹下交談做事的人們。

三和尚終於將那幾張票子往明子跟前一推:「給他。」

明子看了看那幾張票子,將它們裝進自己的另一隻口袋。

三和尚站起身來,說道:「他要把我們拖垮的!」

黑罐又一次不勞而獲,但同時他感到了冷淡。

三和尚對黑罐說:「得起來撐一撐。」

黑罐不知道如何答覆三和尚,仍獃獃地躺著。

「像這樣躺下去,好人也能躺出病來。」三和尚又說道。

可是黑罐既沒有從三和尚的這句話的表面意思上來聽從,也未能在聽出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之後而使自尊心發作,從而頑強地掙紮起來,依然軟綿綿地躺著。

三和尚一拉門,出去了。

明子關上門,問黑罐是否想喝點水。黑罐說他不渴。明子就沒再說什麼,坐到燭光下去看他的武俠小說去了。

黑罐又休息了一些日子,身體終於好轉起來,自己都能感覺到,力量在體內一寸一寸地生長著。他下地時,雖然仍感到兩腿疲軟,但畢竟能行走,能動作了。他向三和尚說,他能去幹活了。三和尚反而又體貼起他來,道:「剛好了些,先別急著去幹活。」

「我能幹活了。」黑罐堅持著說。

「那好吧。」三和尚說,「累了就坐下歇一會兒,沒人說你。」

幹活時,黑罐雖覺得累,一拉鋸子,或一揮斧頭就渾身出冷汗,但畢竟每天堅持下來了。他必須堅持。人家三和尚和明子憑什麼白白養活他呢?偶爾想起前一段日子三和尚和明子對他的照料,他覺得欠了三和尚和明子很多。三和尚後來的不耐煩,也是很合情理的。就是親爹媽見自己的兒子整天躺著卻能吃能喝,也會不耐煩的。想到這些,他幹活時一點不惜力氣,把凡能拿出的力氣都拿了出來。

但這一場病,似乎把本來就不聰明的黑罐病得更不聰明了。他常常把活做壞。不是看錯了線,就是鋸短了料子,或把板子刨過了勁。三和尚的臉色一陣陣惱怒,卻沒有發作出來。可能是念他大病初癒。明子也在心裡暗暗地罵:「笨死了!」黑罐對自己自然也十分生氣。

這天,明子陪主人上街買把手之類的東西,黑罐就在三和尚去自來水旁磨工具的一個小時里,鋸了五根長料。三和尚回來後,也沒看出什麼來。那主人很精明,又有點諳木匠活,和明子回來後,拿出自己的捲尺來到處亂量,很快量到黑罐剛放的五根長料。他量了一遍,眉頭就擰成了疙瘩。他沒有吭聲,又仔細量了一遍,臉冷冷地說:「這料鋸短了。」

三和尚說:「不能吧?是我放的線。」

主人說:「你自己量吧。」

三和尚抓過捲尺,立即過來量。量了一根,又量了其他四根。此時,他渾身氣得直哆嗦,轉過身來,朝黑罐的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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