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這是一座老宅。有三間平房,正面一幢,東西兩側各一幢,環抱了一個幽靜的小院。原先的主人幾代都住在這裡,大概住得有點膩了,得到機會便搬了出去,進了現代化的建築。新主人是做生意發了財的,有一股思古的幽情,花了一筆錢將它買了下來,並準備好好裝修一下。

三和尚他們被請來修理門窗,並要根據主人的設計,做許多老式的傢具。

明子已緩過勁來,跟往常一樣用力地幹活。他的活已經幹得很漂亮了,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三和尚。他心快手快,又會一些數學方面的道理,放料的活也已能拿起。他幹活的樣子也很好看,透著一股麻利和洒脫。

作為師傅,又作為出身於有講究的木匠世家的三和尚自然是高興的:這東西雖然犟一點,但肯定是個好木匠。

相比之下,黑罐就笨多了。他的腦子總是轉不動,手與心的配合也總不協調。因此常常遭到三和尚的臭罵。三和尚的罵人是祖傳的。他便是在罵聲中完成他的學徒生涯的。在三和尚看來,罵人是做師傅的特權,做師傅的必須要罵人。不罵人還成什麼師傅呢?

黑罐只有忍氣吞聲。誰讓他笨呢?

幸好有明子。明子敢於反抗,並敢於在三和尚罵得實在太過分時用奇特的方式來保護黑罐。他或者故意把料砍壞,以將三和尚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或對工具進行破壞性的摔砸,以示他堅決地站在黑罐一邊,迫使三和尚收斂一些。

然而,這些日子,三和尚不顧明子的態度,罵黑罐罵得越來越凶了。

因為黑罐除了笨,最近還添了新的毛病:懶。他干一陣,就會坐下去歇一陣,一歇就是半天。即使干也不賣力,彷彿要把力氣積攢著去賣高價。

對黑罐的這一表現,連明子也不太樂意。

但,不管三和尚是如何地進行不堪入耳的臭罵,黑罐還是一逮到機會就歇。黑罐想辯解:「我實在沒有力氣。」但想到自己吃得又不比別人少時,他又不想辯解了,任三和尚罵去。這些天,黑罐總有疲乏的感覺。他覺得腿和胳膊老是發軟,並有時眼前發黑,像沒了天日。那把斧頭,舉了幾下,他就再也舉不動了。他總是想躺下去睡覺,有時走在路上,他都想躺在路邊睡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抽空了似的,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棉花套子。

黑罐又坐在了地上。在他身邊,是一堆原先的主人臨走時留下的廢紙和破鞋爛襪之類的東西。他瞧見其中有一個淡藍色的很好看的信封,便撿起來看。他覺得那信封里似乎裝了東西,便把信封倒過來磕了磕。就在這時,只見從裡面磕出了幾張淡綠色的票子來。他望著它們:「這是什麼呀?」

三和尚因為他的懶正瞪著他,因此幾乎是與他同時看到了那些淡綠色的票子。他扔下斧頭,一個箭步衝過來,從地上撿起那些票子,隨即壓低了聲音,驚喜地說:「是外國錢!」

明子聞聲跑過來:「我看看,我看看。」情不自禁地一伸手,將那些票子從三和尚手中全都拔了去。他轉過身去,朝陽光處跑去。

三和尚和黑罐緊跟在他後面。

明子看了看說:「真是外國錢!」

黑罐禁不住大叫起來:「外國錢!外國錢!」

三和尚輕輕踢了他一腳:「聲音小點!」

他們把幾張票子正過來反過去看了十幾遍,一致認定,那是真正的外國錢。於是,三個人陷入了一種驚喜的狂流之中。三和尚興奮得幾乎要揭去假髮,露出亮光光的腦袋來。黑罐的雙腿也不軟了。至於明子,更是兩眼閃閃發光,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們緊緊地聚攏在一起。他們甚至有點慌張,覺得這筆錢來得太突然,並且數目大得讓他們簡直不敢承受。從面值上看,都是五百元和一千元的大面值。他們把門緊緊關起,像竊賊一樣擠在角落上,小聲議論著。

三和尚說:「那日,我在一幢大樓背後看到人家換美元了。你們知道一美元換我們的錢多少?一比八。我看見那人手裡的美元了。跟這票子的顏色差不多,印著洋字碼,並且還有一個老頭的像。你們看,這個老頭,大鼻子,還有一頭捲髮,分明是個美國人!」

三和尚說是美元,明子和黑罐也跟著覺得是美元。他們對貨幣的知識極其有限,只知道美元,並且知道美元很值錢,好像那是天堂里花的錢。

明子說:「昨天,這屋子的新主人說,原先那戶人家的祖父曾在國外呆過好多年。這錢肯定是他帶回來的。」

黑罐說:「如果那戶人家來找這筆錢怎麼辦呢?」

三和尚說:「那老頭已經死了。說不定,他家裡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筆錢。這回搬家時,不知從哪兒把這信封翻了出來,當著廢紙又扔掉了。再說了,就是找回來,我們一口咬定我們不知道,他們又能怎麼樣?」

明子說:「萬一真的找回來,我們就說,因為是廢紙,我們將它與刨花一起燒了。」

三和尚和黑罐都覺得明子說得有道理。於是,把刨花和廢紙一起弄到院子里,划了根火柴將它們點著了。不一會兒工夫,刨花與廢紙便化為灰燼。於是,三人的心也就踏實了許多,覺得這錢拿在手中,已無顧慮和擔憂了。

「這錢,我來保存吧。」三和尚數了數票子,「一共五張,一千元的兩張,五百元的三張。」

黑罐說:「我怎麼記得從信封里落下來的好像是六張呢?」

三和尚也說:「我看到的,好像也是六張。」

黑罐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三和尚在地上找了兩遍說:「是不是剛才你看我看的掉了一張到廢紙里去了?」

「那就燒掉了!」黑罐懊惱不已地說。

明子說:「是不是就是五張?你們看花眼了?當時誰還顧得上數張數呢?」

三和尚說:「也是。」

可是黑罐還是說:「我記得好像是六張。」

明子說:「那一張也不會長翅膀飛了呀。」

三和尚和黑罐有點疑惑,可又覺得疑惑得沒有理由,便在意識里明確起來:怕是看花了眼。

三和尚解開褲子把五張外國錢也塞進了裡面的褲子口袋裡。

這一天,三和尚他們的心情極快活,三和尚一口氣講了五六個笑話,把明子和黑罐笑倒了好幾回。活也幹得又快又好。收了工,走在回窩棚的路上,他們一個個都覺得自己壯大了許多。雖是楓丹露冷的晚秋,但心中全無涼意。當晚風掀動他們的頭髮和衣角時,他們有一種說不出的優美感覺。走在大街上,望著閃爍迷離的霓虹燈,望著一個個櫥窗,他們覺得城市比以前貼近了許多,也親近了許多。他們有力的足音融進了夜幕下的喧鬧,顯得那麼和諧和自然。錢這東西是多麼的奇怪,它竟能使他們覺得人活在世界上原是件很開心、很美好的事情。對生活他們居然忽然地有了一種審美的態度。

城市,尤其是夜晚的城市,實在是太漂亮了。

他們一點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疲勞。某種情緒居然能像發動機一樣去發動人的軀體讓人洋溢在一種勃勃有生機的生命里。他們覺得今天的身體都是那麼的健康和舒服,彷彿睡了兩天兩夜之後走進了清涼的空氣中。

直到回到低矮黑暗的小窩棚,他們才從空中回到地上。但,興奮一直在血管里鼓盪。吃了晚飯,三和尚要黑罐拉胡琴,他身心俱醉地唱了一大段「快活調」。然後,三和尚把那五張票子掏出來,又在燭光下與明子和黑罐看了好幾遍。收起票子之後,那票子上的老頭像還依然在眼前晃動。那老頭雖然是一臉威嚴,但還是很可親的。他們彷彿認識這個老頭,只是有點生疏罷了。他們不知道這老頭叫什麼名字。三個人之中,自然是明子學問最大。他說美國有個總統叫華盛頓,還有一個總統叫林肯,叫人殺了。這個老頭不知是他們中間的哪一個。

「這到底是不是美元呢?」三和尚有點拿不準。

「可找個人問問。」黑罐說。

「如果真是美元呢?」三和尚又愁這錢太多了,「怎麼花呀?」

三人便開始投入對這些錢的用途的設想。這些設想浸透了浪漫意味。他們一直討論到深夜,說了許多胡話和狂話,直到明子說「該睡覺了」才停止討論。但明子本人並無睡意。他的內心其實比三和尚和黑罐更為興奮。他的手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上,彷彿要用它捂住一個秘密。當三和尚和黑罐在討論那筆錢的用途時,他並沒有像他們那樣投入。他有獨立的一份心思。他必須一個人好好地靜靜地思考完全屬於他一個人的事情。他希望三和尚和黑罐早一點睡著。當他終於從他們兩人忽長忽短忽高忽低的鼻息聲中判斷出他們已進入夢鄉時,他為口袋裡的那份秘密而激動得有點發抖。他把手慢慢插到口袋裡。他的手指一碰到那張柔軟的紙,就像觸電一般,頓覺一股熱流放射到全身,乃至心臟。他剋制不住地喘息起來,如同挑了重擔走著上坡。怕三和尚和黑罐聽見,他用牙咬住嘴唇。他緊閉住眼睛,堅持著不讓自己激動得發抖。估計他們已經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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