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明子把漆板一塊一塊在馬路牙上擺好後,仍然還在緊張、興奮和激動中。

一個小時之前,他痛快淋漓甚至有點殘忍地捉弄了一個女孩。

出了窩棚不久,一條溝攔住了他的去路。這裡可能要鋪設一條地下管道,因為溝邊到處放著水泥管。那水泥管很粗,明子站直身子都可以順利走過去。埋這水泥管的溝有多深,便可想而知了。像在許多城市看到的情況一樣,到處可見挖開的地面,何時能夠填上,就誰也不能判定了。彷彿這個世界上專門有一種人是從事挖溝工作的,今天在這兒挖,明天在那兒挖,只管挖不管填,挖完了就走,再也不肯回來了。於是,人們總能見到溝,有些溝彷彿是永恆的。這條溝如同許多溝一樣,也老早就挖開了。但幾乎就沒有一絲將要很快被填上的預示。那些水泥管四周已經長滿雜草。這裡很少有人走到。以往,這上面橫了兩塊木板,讓偶然從這兒經過的行人通過。但今天,這兩塊板子卻不知被誰弄走了。昨天下了一場雨,溝沿很滑,溝底還汪了一些積水。但明子猶豫了一下,毫不在乎地就跳到溝底,並且,縱身一躍,手往邊沿上的一塊磚上一按,便又飛出溝底,輕輕地落在了地上。他對這一連串動作非常滿意。在完成這一連串動作時,心中有武俠小說中的形象,彷彿那形象就是他,他就是那形象。站定後,他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那溝。這時,他瞧見一個女孩正向這邊走來。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明子站住了,單等那女孩走過來。

女孩走到了溝邊,低頭一看,立即退了回去,表情像站到懸崖上望萬丈深淵。

明子很得意,倚在了水泥管上,睥睨著她。他想看看這位「小姐」的窘態,看看她到底能出些什麼洋相。

「你是從這兒過去的嗎?」女孩問。

「是的。」

女孩望了望溝,又回頭望了望來路,她顯然不想再走回去,希望立即通過這條溝,儘快趕路。

「很好過的。」明子說。

「我不敢。」

明子把包放在水泥管上,又很漂亮地將剛才那一連串動作再做了一遍,並且比剛才的還飄還輕柔。

女孩說:「你能讓我過這條溝嗎?」

明子突然覺得她說話的口吻與紫薇第一回與他講話的口吻是那麼相似。「你能幫我撿一下嗎?」明子的耳畔,清晰地響起紫薇的聲音。

「行嗎?」

「行嗎?」那天,紫薇望了一眼她的紗巾,不也是這樣問他的嗎?

「我要趕路。」她說。

明子的眼中閃出冷冷的光芒,跳到了溝底,然後將手伸向女孩。

女孩說:「溝底有水。」她抬頭看了一眼溝那邊說,「那兒有好幾塊磚頭,你能把它們拿來墊在溝底嗎?」

明子想起早春時,紫薇讓他掐下水中的那枝蘆花。

「你是幹什麼的?」

「做木工活的。」

「哦,木匠。你是個小木匠。」

明子爬到溝那邊,把十幾塊磚搬到溝沿,然後又跳到溝底,伸手把磚一塊一塊取下,放在了溝底的淺水中,鋪了一條小路。他又把手伸給女孩。

女孩借著他的扶力,勇敢地落到了溝底。

「很好。」明子心裡說。

「你把我托上去吧。」女孩說。

「不,」明子說,「我上去拉你。」說完,飛身上了溝岸。

女孩仰望著高高在上的明子,先把手伸了上去。

明子直著身子,將眼珠下移,俯視著溝中的女孩。他覺得剛才看上去還十分苗條的女孩,一下子縮短了,成了一個很可笑的小矮人。

女孩的手伸了有一會兒了,不見明子來拉她,有點尷尬。

明子走過去,斜下身子,用腳蹬著,擺了半天要拉她出溝的架勢,然後才真的把手伸給女孩,並抓住女孩的手。

女孩企圖很快上到溝岸,立即把腳蹬在溝坎上。

明子咬著嘴唇,顯得很吃力,那臉上似乎寫著:你怎麼這麼沉,像一隻裝滿泥的草包!他的腳開始下滑,彷彿他會立即被女孩拽下溝底。

女孩的兩隻腳已蹬在了溝坎上。

明子與女孩僵持了一會兒。這時,明子的臉上閃過一絲「陰謀」。他叫了一聲:「哎呀,不行啦!」隨即腳往邊沿迅速下滑,他突然將手一松,只聽見「撲通」一聲,那女孩一屁股跌在了溝底的泥湯里。

女孩白嫩如筍的雙手沾滿泥巴,褲子也潮濕了。剛才還打扮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將眉毛彎成弧線微笑的女孩,頓時顯出狼狽相來。

望著溝底的女孩,明子有了一種滿足。

這時,女孩更希望能立即爬上溝來,彷彿自己真的落進深淵裡去了。

明子還想再重複幾次剛才的情景。但,想了想,放棄了這念頭。他朝女孩笑一笑:「我拉不上你來。」他從水泥管上拿下包,回頭又道:「你只好在溝底等大力氣的人來拉你出溝了。」說完,就走。

女孩帶著哭腔叫著:「師傅!師傅!」

明子讓自己趕快走,腳步匆匆的。

「師傅……」

明子聽到了那女孩的哭泣聲。他站住了。他想走回來將她拉出溝。可是,他終於沒有這樣做,腳步更匆匆。他心裡很發虛,可又很興奮,很激動。他的心底里,有一種譴責他的聲音在吶喊著。可是,他不肯聽見那聲音。他的身子有點發抖。他像一個玩火的小孩。這小孩知道玩火不對,可是,看看四周無人,又情不自禁地把一片枯草點著了,望著那火越燒越大,他既緊張又激動,到了後來,見到火熊熊地蔓延,他趕緊逃掉了。

明子一路上,就在這緊張、興奮和激動之中。

漆板擺好後,他倚在樹上,想像著那女孩此時此刻究竟怎樣了。不安和快樂交替出現於他的心頭。

彷彿有報應似的,這時開過一輛卡車來,那駕駛員似乎根本沒有把明子看成是一個活人,車輪緊挨著馬路牙刷地開過來,而那時路邊還有許多積水未被晒乾,只見髒水如翅膀飛起,使正在想像中的明子躲閃不及,直淋了個滿身滿頭。

明子站起身,把牙咬得「格格」響。

卡車在路邊停下了,駕駛員出了駕駛室,把門「嘭」地一關,朝路邊那個叫「紅房子」的餐館走去了。

明子用手擦去臉上的髒水。這時,他便對自己一個小時前的行動毫無疑問了。那個女孩活該在溝底蹲著!

這一切發生時,鴨子才剛走到馬路那邊。他目睹了那輛卡車的野蠻。他等幾輛大轎車開過後,跑過馬路來。那時,明子還未擦盡頭髮上的髒水。鴨子望著那輛卡車狠狠罵了一句。

受害者不止明子一個。沿著馬路蹲著的未來得及跑開的,幾乎都被濺了髒水。他們都憤怒起來,並且互相受了影響,越發的憤怒。明子在一片罵聲中,仇恨地望著那個「紅房子」。

他看不到那個駕駛員,但他覺得自己的目光穿破了那個「紅房子」薄薄的牆壁,把目光射在了駕駛員臉上。現在的明子,再無寬容和厚道。他像一堆乾柴那樣,隨時都可能被點著。

許多木匠走近了那輛卡車,接著傳過話來:「一車蘋果。」

明子掉頭去看,只見卡車上儘是柳筐。那柳筐碼了四五層,山一樣高。透過筐眼,可以看到裡面的紅艷艷的蘋果。怕筐歪斜下來,用了一根粗粗的麻繩前後左右擋了好幾道。

木匠們看了看,便又走開了。

但明子的目光卻一直落在車廂後擋板上的鐵鉤上的繩扣。

鴨子望著明子的眼睛,然後順著明子的目光望去,也望到了那個繩扣。他便走過去,對那繩扣好好觀察了一陣,跑回來對明子說:「那繩扣是個活扣。」

明子說:「我知道。」

明子又回頭望了望那「紅房子」,拉了一下鴨子的胳膊。

鴨子心領神會地跟著明子,慢慢地走向那個繩扣。

他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步步地磨蹭到後擋板下。這時,鴨子將身子對著擋板,面沖向大街,目光兩旁溜著。明子把胸脯對著繩扣,抬頭望著最高處的柳筐,將兩隻手伸上來。他摸到了那個繩扣,使勁但卻極有分寸地拉著。不使勁,拉不動繩子。但萬一使過了勁,繩扣就會完全拉開。他必須將那繩扣拉到要開不開、輕輕一震就開的地步。明子的手的感覺極敏銳。他心裡想達到的,他的手總能準確無誤地做到。過了一會兒,那繩扣就完全按他所希望的那樣被拉到虛扣狀態。做完手腳,他把胳膊往鴨子肩上一放,另一隻手插在褲兜里,晃晃蕩盪地到馬路那一邊蹲下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那個駕駛員吃得紅光滿面(明子想:像筐里那些將要倒霉的蘋果)地走出了「紅房子」。

明子不由得緊緊抓住了鴨子的手。

駕駛員在開車門時,很痛快地打了兩個飽嗝。

不一會兒工夫,明子和鴨子就看到那個駕駛員出現在駕駛室里:他擰開瓶子喝了兩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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