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一晃,進了盛夏。

草木生長蓬勃。水邊的蘆葦茂密如一堵圍牆,使下水游泳的人,不得不用雙臂使勁分開。一些人不常到的小徑或野路,那野草瘋也似的蔓延,叫偶然過路的人沒了雙膝。即使人來車往的大路邊的白楊,也多出許多枝條。這盛夏的顏色倒也單純,就是綠,仙人掌一般暗綠,一片濃蔭,蔚為一片綠天,人行走於其間,連衣服彷彿也微微顯出淡綠。

就在這一片綠色里,行出紫薇的輪椅車來。

這條路線,是過去明子常推著她走的那條路線。但,今天推著輪椅的卻是另一個男孩。

紫薇很安恬地坐著,穿一身潔白的連衣裙。在這綠色的背景下,給人一片明亮。她的神態宛如一位聖潔的公主。

蟬在路邊的樹林里正起勁地吟唱。

那時,是下午五點鐘的光景。明子等到了兩份活,便早早回來了。當他快要走到那片樓群時,他看見了紫薇和那個男孩。

「明子!」紫薇先喊了他,並用勁轉動輪椅,朝他駛來。

當時,明子上身穿一件有許多油漆斑點的背心,下身穿一條短褲,那短褲的褲腳已經掉線而裂開著,肩上挎了一隻裝有漆板的布包。他已在這炎熱的夏天勞苦了一天,衣服上汗漬斑斑。臉、胳膊和兩條腿,在沾滿塵埃後,汗水的流淌,將皮膚弄得黑一道白一道。中午陽光的強烈暴晒,使他感到臉部刺撓撓的,便用手去抓撓,到現在還有一道道紅杠。看上去,他很疲倦,很臟,並且那副形象有點滑稽。因此,當紫薇像一隻潔白如雪的白鴿落在他眼前時,他感到自己十分寒傖,手腳頓時變得生硬、多餘。他朝她很不自然地笑著。

那個男孩走過來了。他穿著一件寬鬆的高級T恤衫,腳蹬一雙白色的高級旅遊鞋,皮膚白凈如一個女孩,眼睛不大,但明亮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神氣,兩片薄薄的嘴唇緊閉著,顯出一種少年的矜持,兩條長腿預示著一個未來的騎士。

明子望著高出他一頭的男孩,覺得自己更加的矮小。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小木匠?」男孩將雙手輕放在輪椅的背上。

紫薇點了點頭。

「你好。」男孩微笑著對明子說。

明子長這麼大,從沒有向人問好的習慣。老家的人見了面,總是問:「你吃過飯啦?」要不就問:「你早啊。」沒有人見了面問道:「你好!」因此,當明子被問好後,他不知如何作答了。好在進城也有這麼長時間了,對這一禮貌也能勉強用一下了,局促了一陣,他也回問了一聲:「你好。」

這之後,有片刻的沉默。

紫薇說:「跟我們一起玩一會兒,天還早呢。」

明子不知道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血直往他腦袋上涌,腦袋有點脹。

「走吧。跟我們玩一會兒吧。」

明子想了想,道:「好吧。」

男孩依然用雙手扶著椅背,像是扶著一輛屬於自己的豪華轎車的方向盤。

以往,明子遇到紫薇,總是立即過去扶住椅背的。他下意識地走過去,可是抬頭看到男孩的「主人」神情時,便閃到一邊。

男孩微微低下頭來問:「薇薇,你願意去哪兒?」

紫薇微微仰起臉來:「去河邊吧。」

男孩極輕鬆地推著輪椅,看得出,他的感覺極好,像一個王子推著一位受傷的天使。

明子挎著那隻裝滿漆板的布袋,走在旁邊。他的左腳上的涼鞋的帶子已斷,因此,那涼鞋總是不跟腳,並且警告著明子,他不時時刻刻地想念著它,它便會在他一抬腿時,「叭嗒」一聲從他腳上掉在地上,使他一隻腳有鞋,一隻腳光著,很難看地往前走一步。他小心翼翼地走著,盡量不過高地抬腿,又盡量走出正常的走相來。

紫薇與明子已有一段日子不見面了,因此,倒也把注意力放在明子身上,這使明子稍微自然了些。

「生意好嗎?」紫薇問。

「挺好的。」明子說,「活很多,忙也忙不完,有時夜裡要干到十二點鐘。」

「鴨子找到了嗎?」

明子搖了搖頭,心情有點難過起來:「不知他去哪兒了。」

「黑罐呢?」

「去幹活了。」

「他人真老實。」

「太老實。」

紫薇與明子對著話,男孩倒也沒有什麼不快,但輕輕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很好,一忽高一忽低,低音往高音上去時,那麼輕輕一揚,很優雅地就上去了。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吹得好,便吹得很有節奏,那節奏又彷彿是為輪椅在這綠色之中旋轉而配的。

明子很慚愧。他只能在春天時從柳樹上撅一截柳枝,抽了中間的莖,只留下皮來,然後做成柳笛兒吹,卻怎麼也不能攏起嘴唇就吹出那麼悠揚動聽的曲子來。

男孩彷彿知道明子不會吹口哨。

「你的腿怎麼樣了?」明子覺得應趕快問話。

紫薇說:「我已經能走好幾步了,只是兩腿還是有些軟。爸爸告訴我,醫生對他說了,只要我肯鍛煉,再過幾個月,我就能走路了。」她望著前面,想像著說:「要是今年秋天,我也能上學,該多麼好啊!」

男孩的口哨在紫薇與明子沉默時,吹得響亮了一些。

這曲子活潑、詼諧,並且是快樂的,與紫薇的心情正相契合。她熟悉這支曲子下的唱詞,並且很喜歡唱。那是一支英國兒童歌曲,名叫《唱支六便士的歌》。

柳絲不時從紫薇面頰旁掠過。天空無比的高遠,令人神往。

每當想起不久的以後,紫薇總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她也已經相信,不久,她就將會行走。失去的一切,都會重新回來。她自己會走到陽光下,走到長風中,走到一切她想走到的地方。她又是一個健全的女孩兒,並且很漂亮。她感到自己已經長大了,詩意的、多夢的青春已經朝著她走來。她必須站立起來!想到就要結束這似乎永恆不改的孤獨和寂寞,她曾在夜裡用淚將枕巾弄濕。

男孩的口哨響在天空下。

紫薇禁不住輕聲唱起來。那唱詞十分的有趣:「唱支六便士的歌兒,麥粒一滿袋。二十四隻黑烏鴉兒烤餡餅里擺。當那餡餅一切開,鳥兒就唱起來,真是一盤國王用的豐盛的好菜。那國王正在賬房裡把他的財寶算。那王后正在大廳里把那蜜糖嘗。那女傭正在花園裡,把那衣裳晾,飛下一隻烏鴉就啄去她的鼻樑。」唱完了,紫薇禁不住「格格格」地笑起來。

明子覺得那唱詞東拉西扯的好奇怪,也跟著笑起來。

男孩懂得很多:「這是一支有名的諧趣歌曲。」並從這一刻開始,他一直掌握住了話頭,直到明子離去。

紫薇的感覺里也漸漸只有那男孩了。

男孩講了許多明子聞所未聞的事情,又講了許多顯然紫薇也感興趣並且在行而明子一點也不明白的話題,比如音樂,比如卡拉OK,比如倫敦,比如「小虎隊」,比如美國西部片,比如澳大利亞的種牛場……紫薇知道得很多,那男孩知道得更多,兩個人談得很投機,並不時有一點爭論,而每次都被男孩更豐富的知識征服了,紫薇只是微微羞澀地點點頭,但很高興,彷彿她喜歡他比她知道得多。

明子獃獃地跟著輪椅車。他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他低著頭,用眼睛望著腳上的鞋,望著髒兮兮的沒有遮掩的腿。有時,他也跟著他們笑一笑,但不知笑什麼。漸漸地,他落在了後面。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擺脫這種處境,沒有主意,也沒有判斷,只是木然地跟著走。

男孩一直那樣輕鬆地推著輪椅車走在綠蔭下,並且總是不停地與紫薇對話。有時,很長時間,紫薇只是很溫柔地很寧靜地聽著,讓男孩一人說去。

明子漸漸落在了輪椅車後面,可他還是不知所措地跟著。

紫薇終於想起了明子,回頭叫道:「你快點來呀!」

明子不敢快,怕那隻涼鞋掉下來。

紫薇催促他:「你走快點呀!」

明子剛想走快點,那隻涼鞋便真的掉下來了,他便回頭去撿,臉上一陣火辣辣的。他索性把另一隻涼鞋也脫下,兩隻鞋一合,夾在腋下,光著腳丫子小跑過去。

「你不怕硌腳?」紫薇問。

明子說:「不怕,在家裡時,總得光腳走路的。」

男孩看了一下他的腳。於是,明子覺得自己的腳彷彿不是自己的,而是接在腿上木頭做的腳。

這時,有兩個小夥子攆著一條大狗從河邊跑過。

男孩便又去與紫薇說話了:「你聽說過嗎?一九八五年,在美國西弗吉尼亞州普林斯頓發生了一起法院審狗的奇聞。受審的是一條叫波的四歲的狗。它被三位居民指控咬傷了他們的狗。開庭的那一天,整個法庭座無虛席。法官、陪審團、辯護律師、被告、原告、證狗,應有盡有。審訊的程序與一般審訊完全一樣。可波在整個審訊期間表現得特別溫馴。最後,法官威廉·比爾斯宣布波無罪,理由是從波在法庭上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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