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三人出了浴池,來到大街上,已是滿街燈火、霓虹燈將天空染成彩色的時分。許多下班歸去的人還在路途中,燈光下車輛如蝗,行色匆匆。十字路口,那紅燈稍微亮上片刻,就馬上長成一條長蛇似的車隊和半街擁擠的自行車。燈光下的面孔,是一天勞動後歸家的急切、喜悅及一天過去留下的疲倦和幾分無奈。到處是白如雪光的櫥窗。此時,最吸引人的櫥窗莫過於食品店、飯店和各種熟食鋪的櫥窗:燈光柔和而明亮地照著那一隻只油亮亮的烤鴨、烤鵝、烤雞和一盤盤熏魚、一盤盤鹽水鴨、一盤盤豬耳朵、一盤盤點綴了紅辣椒的豆製品……

三和尚忽然想起了自己今天最大的一件事,即請明子和黑罐下館子吃一頓。「記得前面有個酒館。」他說著,便走在了頭裡。

出了浴池,他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說過幾句話。此時,浴池大戰的具體情景已經模糊了。現在,他們的心裡並無回憶的活動,有的只是事情過後留下的一些想法,但更多的是一些說不清楚但卻又是那麼沉重地佔據著心靈的情緒:憤恨、屈辱、自卑、自慚形穢……產生這些情緒的原因倒變得很淡很淡了。

他們三人在街頭上走著,覺得自己很渺小、很低下。他們彷彿覺得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們。他們覺得自己的身體收縮著,動作很僵硬,反應也很遲鈍。在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人群或車輛時,他們不是被別人撞了,就是撞了別人。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分別給了他們厭惡、生氣的白眼和一撇嘴。黑罐老掉隊,三和尚和明子便不時等他,而在等他時,總不免又給別人擋了道。他們走走停停,有時拉開老遠,但過一會兒,又會走到一起,彷彿天底下只有他們三個屬於一類,而那麼多人屬於另一類,因此,不管多麼受人流的打擊,臨了,總像灰鴨子與一個龐大的白鵝群相遇,在鵝群中慌慌張張地游著,最後鵝群遊走了,他們留下了,互相發現了,又撲著翅膀游到了一起。

他們進出了三家酒館。這三家酒館都比較講究,一家燈火輝煌,一家用的是燭光,另一家的燈光卻是五顏六色的,被照著的人一個個都像鬼。他們一進門,就感到了一種生硬,一種不和諧。既然進來,又不便轉身就走,自己讓自己沉著一點,大方一點。有小姐送來菜譜,他們也接過來翻翻,翻得很認真,但菜名全沒有看進去,進入眼帘的皆是高得出奇的價格,然後說沒有他們想吃的菜,便趕緊走出門來,惹得小姐一臉不高興。每逢這時,黑罐總搶在頭裡,要麼緊緊貼著明子的屁股,差點沒把明子的腳後跟踩破了。出了門,三人額頭上總不免有許多汗。

最後,他們總算認可了一家小酒館。正好有張空桌子,他們便坐了下來。這時,他們便無心思,只是呆坐著。

緊挨著他們的一張桌子,只坐了兩個人。看長相和穿著,也屬於「胸毛」們侮辱的那一種「土鱉」。他們兩人,一個臉色焦黃,一個臉色枯黑。兩人臉上都滿是褶子,像風乾的柚子,笑起來,額頭上便是一條條溝痕。臉色焦黃的那一個,似乎缺了一顆牙齒。天氣雖已很熱了,但他們像許多對冷熱反應遲鈍總愛捂的鄉下人一樣,仍然穿了好幾件單衣,像一個人家的大衣櫃里沒有足夠的衣架,而只好將好幾件衣服套在一個衣架上一樣。那領子都一個個敞開著,像翻開的一本書。領口都是黑乎乎的。兩人抽煙都十分的厲害,那煙像燃著了的未乾的繩子一樣,濕煙裊裊,從口中不斷飄去。臉色焦黃的那一個,夾煙的手指更為焦黃。三和尚他們一進來時,就聞到一股從他們身上發出的煙草和汗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不知他們比三和尚他們早到了多少時候,地上已有好幾枚由他們扔下的煙蒂了。

相隔三張桌子,有一對男女佔了一張桌子。三和尚、明子、黑罐進來後,就不斷去看他們。是一對夫婦嗎?不像。那男的看上去要比女的大二十多歲。那種微帶幾分羞澀和試探性的親近,也不像是一對平常的夫婦。是父女嗎?也不像。那女的眉眼一彎一眯,那嬌嗔的表情不像一個女兒面對一個父親。那男的保養得極好,紅光滿面,皮膚濕潤,頭髮雖然稀少,但一根根皆梳得整整齊齊。穿一件潔白的新襯衫,打了一條暗紅色的領帶,手腕上鬆鬆地戴了一塊金光閃閃的手錶。那女的生得很文靜,也很嬌氣,總向那男的使小性子。那男的,就用手輕輕撫摩著她好看的肩膀,跟她說話,似乎在允諾什麼。此時,倒有點像父親在答應撒嬌的女兒提出的一些要求。

打三和尚他們進來開始,他們就看到酒館裡的那位服務員小姐,就一直為那對男女服務著。她不時端上酒和各種飲料以及菜肴等。如果有了空隙,她就伺候於一旁,臉上帶著讓人感到溫馨的微笑。那對男女也很自然很有禮貌地使喚著她,彷彿她不是酒館的,而是他們自己專門帶來的。

三和尚覺得他們坐下已有一會兒工夫了,但沒有人來理睬他們。

與他們相鄰的那張桌子,也無人理睬。明子看到他們的臉上已有了不快的神色。他們不時地去瞥一眼那位小姐和那對男女。

「已叫了她兩遍了。」「焦黃臉」說。

「請開票!」「枯黑臉」叫了起來。

「過一會兒。」那位小姐正在給那女的往杯里倒飲料,頭也不回地答應了一聲,口氣里有點不快。

「焦黃臉」和「枯黑臉」只好又耐著性子,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三和尚問:「你們等多久了?」

焦黃臉說:「四十分鐘了。」

不知為什麼,三和尚很想與他們攀談攀談,然而對方正在憋著的怒火中,這使三和尚不免有點遺憾。

「枯黑臉」終於憋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到底開票不開票?!」

所有的人一驚,都伸長脖子,掉過頭來看。

那位小姐把臉側過一半來,微帶輕蔑地說:「沒見著我在忙嗎?」

「焦黃臉」說:「也該到這兒來忙忙!」

那位小姐做出不理睬的樣子,依然在那裡微笑著為那對男女服務。

「枯黑臉」憤怒地掀翻了桌子。

三和尚、明子和黑罐不由得都站了起來,並在心底里湧出一陣快活和激動。

那位小姐再也不能聽而不聞了,衝過來用纖細的手指指著「焦黃臉」他們:「你們想幹什麼?想幹什麼?」

「枯黑臉」揚起巴掌:「我想揍你!」

許多人圍了過來。

明子和黑罐站到了凳子上。

從裡面走出老闆來。那老闆年紀很輕,戴了一副眼鏡,像個書生,但顯得十分精明強幹。他並沒有如一般店主人不假思索地與顧客作對,甚至沒有大聲說話,只是很平靜地問:「怎麼回事?」

「他們將桌子掀翻了!」那位小姐說。

「為什麼要掀翻桌子呢?」老闆扶起桌子,問「焦黃臉」他們。

「我們已等了很久,我們叫了她好幾次,她都愛理不理的,最後,她乾脆裝聾作啞不理我們,只顧在那裡伺候那兩個!」

三和尚與「枯黑臉」肩並肩地站在一起,義憤填膺地說道:「狗眼看人低!」

那小姐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就不開票,就不開!你們能怎麼著?等不及,就請出去吧!誰也沒留你們!占張桌子,吃碗米飯,要碗湯,這個錢,我們還不願意賺呢!」

「渾蛋!」「焦黃臉」怒罵道。

「你罵人!你渾蛋!你們一家子渾蛋!」那小姐一掃溫馨可人的樣子,而瞪圓了兩隻畫了眼線的眼睛,很潑辣很潑辣。

三和尚對那老闆說:「你看她,太不像話了!」

老闆對那位小姐說:「你下去吧。」

那小姐不走。

「讓你下去,聽見沒有?!」老闆發火了。

那小姐這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你們幾位是一起的?」老闆將三和尚與「焦黃臉」看成是同黨了。

三和尚搖搖頭:「不是。我們也等了好久了。」

老闆的臉冷冷的:「今天有點忙。你們幾位如果等不及,就請到另外的酒館去。周圍酒館有的是。再說,一般的菜,我們今天幾乎沒備,很對不起各位。」

三和尚他們這才看出,老闆與那小姐原是一路的心思一路的貨色。

這時,「焦黃臉」將手伸進懷裡,抓出厚厚一捆五十元的票子來,往桌上一拍:「這頓飯,非在這兒吃不可!」

這捆票子讓三和尚、明子和黑罐大吃一驚。

這捆票子彷彿一道閃電一下照亮了老闆的臉。他隨即微笑著說:「你們兩位別發火,我絕無攆你們走的意思,只是怕耽誤兩位的工夫。」他轉身向後面喊道:「小青,出來開票!」

從裡面走出另一位更為光彩的小姐來。

老闆說:「你們點幾道菜?」

「枯黑臉」說:「有多少點多少!」

老闆幾乎不能相信:「哦?」

「焦黃臉」說:「我們還有幾個人,過一會兒就到。」

「那也不用全點呀。全點了,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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