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有一陣,明子變得很孤僻。三和尚讓他等活,他就等活,三和尚讓他幹活,他就幹活。晚上,他便獨自一人蜷在床角上看他的武俠小說。他甚至連紫薇那兒也不去了。

三和尚的態度卻變得溫和起來。他把錢還給明子,明子不要,他便代明子將錢寄給明子家了,並對明子和黑罐說:「算了算了,也許這一百五十塊錢被我自己丟在外面了。」

她從湖南老家又回來了。她責備他:「你不該這樣對待兩個孩子。」那時,她的樣子像個小小的母親。

「這些年,我的心情變得又壞又惡。」三和尚抱著腦袋說,「我管不住自己。」

「往後,你再也不能那樣對待他們。他們離家這麼遠,你本該好好照應他們才是。」她的眼睛裡蒙了一層薄薄的淚水。

三和尚好好想了一陣,心裡隱隱地有了歉意。

日子過得平靜起來。那是盛夏來臨之前。天氣一直晴朗,常常如人們所說的那樣——萬里無雲。草木正隨著陽光的增溫,而蓬蓬勃勃地生髮著。白楊樹開始將嫩綠的葉子轉成墨綠。河邊的蘆葦已將濃影映在水面上,並有幾枝新蘆花慢慢從蘆稈中抽出,彷彿剛出殼的雞雛一樣來到還微帶涼意的空氣中。城市似乎變得鮮艷起來。一街行人,皆換了季節,衣服的顏色和款式都變得豐富多彩。從大樓頂上往下俯瞰,流了一街鮮艷的五顏六色。人們的臉色都變得濕潤和活泛起來,眼中也多了許多愉快。孩子們開始提著各種各樣的瓶子,往河邊和郊外捕小魚小蝦或到草叢裡抓蟲子去了。到了夜晚,到戶外散步的人也多了起來。白日很長,吃過晚飯,夕陽的餘暉還未從西邊的天空消去,人們在慈和的天色下走著,心情都比以往好。城市顯示著生命和活力。

明子的心情漸漸好起來,有了笑臉,並開始和三和尚搭話。

黑罐依然在專心致志地積攢著錢財,但少了過去那副卑下感、猥瑣相而變得大大方方。他常常有滋有味地用小鐵棍敲著易拉罐歸來。他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心思:我要錢,要很多很多錢!他的父親已經開刀,來信說手術做得不錯,而動手術的錢絕大部分是他寄回的。什麼也不如人的黑罐,因為這一點,而感到莫大的安慰和自豪。他也能養活家了!當然,有時他想起一些事情來,心裡還很羞愧。

明子又開始去看望紫薇。

紫薇的腿在一日一日地見好。她常常感到了一種類似於電流那樣的東西從她的腰間,向下肢乃至向每一根腳趾放射著。她感到麻酥酥的,甚至有微微的疼痛感。醫生說,這一點很重要,這證明著,感覺正在可喜地生長著。

明子在公園的草坪上再次見到紫薇時,她已經能夠丟掉手拐站立在那兒了。

「走一走吧。」明子鼓動她。

她搖了搖頭:「我不敢。」她伸開雙臂,努力保持著平衡,像一隻剛剛落下還未站穩而打開雙翅的鶴。

明子將拐杖的一頭伸給紫薇,自己抓住另一頭:「我攙著你。」

「我怕。」紫薇搖晃著身體說。

「別怕。」

「那你用手拉著我吧。」

明子猶豫著,但見紫薇那既害怕又渴望行走的神情,就將手僵硬地伸給了她。

紫薇便將明子打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了。她試著想挪動一下腳步,但身體晃悠起來,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她的另一隻手也本能地伸向了明子。

明子同樣本能地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手抓住。

紫薇終於又站定了。

這是明子第一次接觸紫薇的手。明子的心慌慌地跳,臉上有一種火燒的感覺,他的那雙由於勞動又缺乏保護而變得粗糙敏感性不強的手,仍然真切地得到了關於那雙小手的印象:柔軟、溫暖、乖巧而安靜。明子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想起了小時候到草垛去抱草,發現兩隻小雞雛,他一隻手捉住了一隻時的情景。

她的手有點微微發顫。

明子的心有點微微發顫。

「我還是走不了。」

「走得了。」明子慢慢往後退著,「走,走……」

紫薇在腦子裡用力,竭力想把命令發布到雙足。那左腳居然真的向前挪動了一下,儘管微不足道,但她畢竟邁出了第一步,她不由得激動起來,滿臉通紅。

明子卻覺得她的手由於激動而變得涼陰陰的。

「我能走?」

「能,已經能了。」

紫薇剋制不住激動,竟然渾身發顫,像風中的一片樹葉,這使得她本來就很軟弱的腿更加軟弱,兩隻手便使勁抓住明子的兩隻手。

明子竭力用手將她向上撐著,以免她傾倒在自己身上。

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走。」明子說。

她邁動了第二步、第三步……步伐極小,而且顫顫抖抖,但她已明確地看到了希望的亮光在她的眼前閃耀。她的心在懷裡歡歡地跳動著,嘴巴微啟,發出微微的嬌喘。

明子的臉上,覺到了一種溫熱的氣息,同時,他那麼近地看到了她那張長著茸茸毛的臉和那雙夜一般黑的眼睛。他不禁將頭低下,只把目光看著她的雙足。

紫薇如同在薄冰上走著,充滿著緊張和激動。她站住了,仰望大樓,大聲叫起來:「爸爸——!媽媽——!」當她想到此時爸爸媽媽並不在家時,轉而變成小聲的自語:「我能走了,我能走了……」

明子拉著紫薇的雙手,直到她走累了,重新坐到輪椅上。此時,他的雙手已汗津津的。

紫薇心存感激地望著明子。

黑罐找明子來了,說三和尚讓他回去。

「有事嗎?」明子問。

「他讓你回去。」黑罐說。

明子告別了紫薇。

三和尚輕聲哼著淮劇,躺在床上等明子和黑罐。這段時間生意不錯,掙了不少錢,明子似乎也比以前溫順了一些,黑罐似乎也比以前多了幾分機靈勁,他的心情順暢了許多。今天下午他在算賬時,忽然在心裡起了一絲歉疚:我得的多了一些了。他想了想,決定請明子和黑罐今晚好好下一頓館子,在下館子之前,請明子和黑罐先去浴池好好洗把澡。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師傅、長輩之情。這種感情,過去幾乎沒有過,即使有,也很淡薄。他自己有點感動起來。今天,小窩棚也變得乾淨起來。上午,她拿了鑰匙,把小窩棚收拾了一通,床單、線毯以及三個人的一大堆臟衣服,全都抱到路邊一個本用於澆草坪的自來水旁,好好洗了一遍。晾乾後,她又將他們的衣服都摺疊起來,放在床上。他從中挑出三人的換身衣服,並捧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肥皂以及陽光的氣味,使他感到很舒服。他把這些衣服裝到尼龍網兜里,又找出毛巾和肥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忽然地覺得,原來明子和黑罐是兩個孩子。

明子很愉快地接受了三和尚的邀請。

洗澡對於勞動者來說,是件極開心的事。高強度的勞動,使臭汗不斷流出,被風吹乾後,汗結的鹽霜便粘在了衣服和皮膚上。一次次流汗,一次次風乾,這其間,汗與污垢融合在一起,使衣服變得邦邦硬,皮膚也極不舒適。過了幾天,當再一次大汗淋漓之後,從頭到腳,就散發出一股酸溜溜的氣味,聞者便會厭惡地皺起眉頭。這時,身體常常覺得涼絲絲的,並且覺得有點死板。於是,他們就會產生去浴池洗澡的計畫。在就快執行這一計畫時,內心會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洗澡時的那種舒服的感覺記憶便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直到真的進了浴池。

通常,明子他們每隔半個月洗一次澡。他們想多洗,然而因為澡價昂貴的原因,他們不得不多忍耐一些天。他們一般要洗很長時間,一是身上實在太臟,二是捨不得丟了那份舒服,三是念著那一元五角一張的澡票:要儘可能地多洗一會兒,能撈回多少是多少。先是在池子里泡,像水牛在夏天為躲避蚊蟲而埋進泥水裡那樣。明子和黑罐皮膚嫩,在溫水池裡泡。三和尚覺得溫水池不過癮,總是到最裡邊的熱水池裡泡。三人直泡得渾身發紅,連眼珠兒都紅,直泡得腳上、手上的老繭變軟變白。然後是互相搓擦,明子給黑罐搓,黑罐給明子搓,然後兩人一起給三和尚搓,那泥捲兒便撲簌撲簌掉下來。搓第一遍時不打肥皂,搓了第一遍後才打肥皂,肥皂要打很多。因皮膚擦不下多少肥皂來,便將肥皂在毛巾上使勁擦,然後再將毛巾弄濕了往身上搓,只搓得渾身一片潔白的肥皂沫。清水沖凈後,還要再搓,絕對要把黑脖子黑手腕搓乾淨。快出浴池時,那身上已被搓擦得鮮紅,顯得十分健康,十分有活力。出了浴池,再要一塊熱毛巾擦把臉,然後要了一杯開水,要了一角一包的袋茶,拎著袋茶的細線,在杯中輕輕地上下晃動著,把茶汁全晃蕩出來。他們抓起杯子來慢慢地呷,心中有說不出的愜意。也就在這赤裸著身體飲茶之時,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處境,忘了卑下的苦難,覺得他們是天下第一貴族,幸福充滿了心頭,也充滿了人間。那時,他們的神態極佳,滿面紅光,頭髮又黑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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