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黑罐終於又輸掉了最後十塊錢,再跟別人借,誰也不敢借。他乖乖地趴下了,踏實了。最初,他很尷尬地傻笑,很快——當他想到自己已分文不剩還倒欠別人款項時,他呆了。他木頭人一般坐著,兩眼大而無光,全無一點思想的樣子,彷彿被一種癮癖抽空了的空殼兒。

這副樣子持續了好幾天。

這兩日又無活可干。明子從紫薇家回來時,見黑罐不在,便問三和尚:「他人呢?」

「遛大街去了。」

明子便找出來。

黑罐在大街上走著。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胡琴聲。這胡琴聲很難聽,黑罐不由得有幾分優越感:沒我拉得好。他便讓胡琴聲牽了去。

是一個瞎子正盤坐在地上拉胡琴。他的眼睛幾乎全是白色的,像螺殼,朝天空毫無意義地望著。他的衣服上都是油膩,跟理髮店的磨刀布差不多。在他的面前,是一頂帽子,那裡面已有了一些錢。

黑罐的眼睛一下子捉住了那隻帽子。

微風輕輕地掀動著那裡面的紙票兒。那紙票兒便逗人似的一掀一掀角兒。

一對情侶走過去。那男人一副騎士風度,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把硬幣,腰不彎,將硬幣高高地墜落下去。

那清脆的聲音,便在黑罐耳邊喧鬧著。

「他的琴沒有我拉得好!」黑罐很冷淡地想,那頂帽子卻沉重地佔據了他的心。

有一陣,幾乎沒有一個人從這裡走過。只有瞎子獨自一人孤零零地仰望著無限美妙的天空。

黑罐的目光慌亂了。

那紙票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蹲著的黑罐站起身來,朝前走去。

對面走來兩個人,腳步聲猶如戰士的腳步聲。

黑罐也悠閑地看那天空——天空有羊鬈毛兒樣的雲。

又寂靜下來。幾乎是無邊的寂靜。

黑罐以貓樣的腳步走向那頂帽子。

瞎子停住了胡琴,伸出手來摸索著。他終於摸到了帽子。他用顫抖不停的手在錢上撫摩了一會兒,一把將它們抓起。

黑罐的心空了一下。

瞎子大概是想估摸出那些錢的數量,抓了好一陣後,一鬆手,又全都落回到帽子里。他難看地眨巴著白瓷瓷的眼睛,繼續拉他難聽的曲調。

黑罐將兩隻手插進褲兜里,仍以貓樣的腳步走向那頂帽子。

瞎子又用手拉了一下帽子。

黑罐等他再一次拉響胡琴,便又走去。這時,他彷彿聽到他的心臟跳動聲幾乎響徹了整個世界。他慢慢地像一支熔化的蠟燭矮下身去。他再一低頭時,那頂帽子離他的眼睛只不過一尺多遠了。

那瞎子停住胡琴,側過耳朵像聽什麼似的。黑罐幾乎要癱瘓在地上了。

瞎子的臉上,讓人覺察不出地飄過一片笑容。

黑罐烏黑的手伸向了帽子……

「黑罐!」明子找到了這裡。

黑罐渾身一哆嗦,站起身來,走向明子。

明子望著驚魂未定的黑罐:「你怎麼啦?生病啦?」

「沒有。」黑罐說,「咱們回家吧。」

明子回頭望了一眼那瞎子和那沒裝滿錢的帽子,又望著黑罐瘦削彎曲的背影,閃動了幾下眼睛,便趕上來與黑罐走在一起。

兩人默默無語。

以後的日子裡,黑罐一得工夫,就往幾座大樓後的垃圾箱跑。他像一隻總愛一處刨食的雞那樣,在垃圾里不停地刨著,翻著,尋覓著那些能賣錢的東西。小窩棚門口已堆了一堆廢紙和紙箱板。小窩棚里的床下,現在已經排滿了啤酒瓶和各種各樣的易拉罐。對錢,現在的黑罐絕對斤斤計較,表現出了一種變態的渴望。一種守財奴的行為和心態,過早地、殘酷地來到一個少年身上。

三和尚都感到好笑。

明子看到他像一隻老鼠那樣整天往窩裡搬運廢物,心裡很生氣,並有點鄙視他。

黑罐毫無感覺。他現在——只要大腦沒有休息——所想到的就是錢。他要錢,絕對要錢。家中又來信了,說的還是錢。黑罐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必須要給家裡錢,很多很多錢。

他又守在了那個洞口。

這是一座十五層的建築。有幾條從十五層一貫到底的通道。其中一條——黑罐摸到的規律——在下午五時左右,准有兩隻可口可樂易拉罐跌落下來。黑罐計算了一下,大概是從十三層扔下的。那兩隻易拉罐跌落下來時,聲音是很感動人的。它們與四周的牆壁互相撞擊著,一路歡鬧著。那「噹噹當」的聲音又像是兩隻易拉罐的對話。最後,它們跌落在底層的洞里。黑罐便很高興地捉住它們。

「這是一對老夫妻,或是一對年輕夫妻,要不,是一對初談戀愛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很會養身子。」黑罐每次等待它們的時候,總有一些推測。

然而,今天遲遲沒有落下來。

黑罐很納悶。

這時,從門洞里走出一對剛下電梯的年輕男女。女的嬌羞地半依偎著男的,兩眼注滿柔情。但這對於黑罐來說,毫無迷人之處。他們令黑罐不由自主地立起的是兩人手中各抓一隻可口可樂易拉罐。

那兩隻易拉罐一閃一閃,鮮紅動人。

黑罐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但他們並不特別想喝。他們之所以抓著易拉罐,似乎僅僅是為了一種情調,一種裝飾,就像有人要在胸前別一枚胸針一樣。

黑罐裝出隨便走路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樣子,從路這邊斜划到路那邊,又從路那邊斜划到路這邊。

那兩隻鮮紅的易拉罐恰到好處地停在一定的空間位置上。被女的抓著的那隻停在男的胸前,被男的抓著的那隻停在女的鬢旁,猶如各執一束鮮花。大概他們似乎真的感覺到這一美感,因此,輕易不去喝那裡面的東西。

「可樂很難喝。」黑罐在心裡說。他喝過幾回,覺得不如喝汽水。

男的還肯喝一些。那女的很要命。她抓——不是抓,而僅僅是用大拇指和無名指捏著易拉罐,讓其他手指花兒一般開放著。偶爾喝一口,也極文雅。

過了一陣,他們似乎感覺到了身後的尾巴,回頭瞥了一眼黑罐。

黑罐趕緊低下頭去,裝著望路邊的柵欄。

過了很久,那男的終於喝光了可樂。但又在手中玩耍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將易拉罐拋向身後。那易拉罐在空中划了一道拋物線,差點落在黑罐的鼻樑上。它跌在地上,滾動了幾下。

黑罐裝著不在意的樣子,站在一邊,等他們走出去一段路了,才將它撿起,接著又去等第二隻。

那女人也終於喝光了可樂。

「她馬上就扔。」黑罐想。

扔倒是扔了,卻扔在掀了井蓋的下水道里。黑罐趕到時,就見紅光一閃,那易拉罐隨著污水流進黑暗中去了。他很惱怒地罵了一聲:「媽的個巴拉子的!」

黑罐就是這樣不顧一切地積累著財富。

一連好幾天,黑罐甚至連晚飯都不好好吃一頓,只把中午趁主人不在意而藏起的一隻或半拉干饅頭掏出來,就著一大碗白開水,糊裡糊塗地吞下肚去。有幾次,因中午未能藏起食物,到了晚上,當三和尚和明子準備弄晚飯或想出去到小飯館吃一頓時,黑罐說他肚裡很不舒服,到外面轉悠去了。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明子便對黑罐作了一次跟蹤。

黑罐在前頭匆匆地走,像赴會一般。到了一家飯店門前,他停住猶豫了一陣,便進去了。

明子跟上,貓在大玻璃窗下,又從大玻璃窗下直起身子來。當他的眼睛能夠看到裡面時,他見到的情景是:黑罐正守在一張飯桌跟前。

在那張桌上用餐的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似乎馬上就要吃完。

黑罐的眼睛在朝別處看,彷彿他是來吃飯的,而現在苦於找不到一個空座。

那對老年夫婦掏出面巾紙來擦了擦嘴,互相攙扶著離開了座位。

黑罐趕緊坐下去,抓起筷子就吃那些殘羹剩飯。他始終埋著頭,吃相很兇,彷彿馬上就有人要用槍追殺過來一般。他被噎住了,於是伸長脖子使勁咽著,兩隻眼睛瞪得很大。

明子沒有去驚擾他,甚至怕黑罐看見,趕緊低下頭去,心情難過地走開了。最近一段時間,明子的心情一直陰沉沉的。那對明澈的眼睛裡,總有驅逐不掉的迷惘、困惑和憂傷。有時,他木獃獃的,那份機敏和靈活勁就沒有了。他的心思一日一日沉重起來,也一日一日複雜起來。許多新的情緒、新的感覺和新的思想正在心底里悄然無聲地萌發著。他正越來越變得像個大人。

就在明子看到黑罐在飯店吃人殘留的那一幕的第三天,三和尚說,他的內褲口袋裡的錢少了一百五十塊!

「這屋裡沒有第三個人!」三和尚說。此事,他絕不能容忍。居然有人敢打他的主意,並且還是他的兩個徒弟或兩個徒弟中的一個。

小窩棚里裝滿了緊張和難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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