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這年冬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二月初,黑罐第一個聽到了雷聲。他蹬了蹬明子:「響雷了。」

明子聽到雷聲在極遠處的天空里滾動著。

三和尚也聽見了,坐起身,披起衣服。

這神聖的雷聲,給這個世界醞釀出了一派肅穆的氣氛。

這雷聲時響時息,彷彿在給天地萬物某種信號。

三人都睡不著,無言地傾聽著一直到天明。

過了些日子,冰封的世界開始緩緩地融化。灰暗了好幾個月的天空,慢慢地變得明凈起來。那些高大的建築物,從模模糊糊中顯現出來,輪廓逐漸分明,直至刀切的一樣,突兀在人的視野里。教堂的鐘聲也從渾濁變為明朗,頂上的十字架彷彿是用吸飽墨汁的排筆在天幕上新刷上的。凍得發白的泥土開始濕潤變黑。白楊樹榦向陽的一面,開始泛潮,微微發出綠色的光澤。濕乎乎的陽氣,正在無垠的空間里生長著濃厚著。

人的心裡似乎也生長著希望。

天似乎暖和得很快,北風一停,瘦削的太陽忽然變得強壯起來,陽光曬到人肩上,有了重量。似乎往上漂浮了許多的天空中,總飛著鴿群。它們分別為不同的主人飼養,在空中迂迴,盤旋,互相交叉,最終還是一隊一隊地各自飛去。

白楊樹終於在風中搖起薄薄的、綠晶晶的葉子。

明子的運氣忽然好起來,一連等了幾個活。當然,他沒有立即對三和尚說。他想獲得一些由他自己支配的時間。

三和尚的脾氣溫和了許多,不再跟明子較勁,即使明子有時還是露出與他作對的心態,他也不特別在意了:不跟他小孩子計較。不知為什麼,他反而有主動想與明子改善關係的意思。是因為自己常常不回來過夜呢?還是因為明子和黑罐的翅膀正一天一天地硬起來?

其實明子忽然地也沒有與他較勁的慾望了。他甚至覺得他去她那兒是件自然甚至應該的事情。那天,他看到了她,她穿著那件明子曾看見過的毛衣。那件毛衣是那麼合體地穿在她身上。她的臉色變得十分紅潤,兩隻依然露出稚氣的眼睛,透出一種嫵媚。她似乎豐滿了一些,成熟了許多。她朝他微笑,但顯然把他看成了一個孩子。

有一段時期,明子生活得很自在。有兩天,他根本沒去等活,夥同鴨子到郊外的風景區很快活地遊覽了兩回,一回是明子請鴨子,一回是鴨子請明子。

再後來,明子把許多時間花費在紫薇身上。

春天的氣息,使紫薇越來越不安寧。那天,她去陽台上觀望,不遠處的小學校的操場上,鼓號隊正排著整齊的方隊練習鼓號,那節奏分明震人心弦的鼓號聲,使她一陣陣的衝動,溫熱的血液不時像小小的浪頭衝擊著她的心房。她凝神遠望,目光里滿含渴望。

鼓號隊走出了校園,走到大街上去了。

當紫薇迴轉身面對那間沉寂的屋子時,她再也無法忍受,搖著輪椅衝出屋子,直往電梯口。

她來到了小公園的鐵柵欄下。

四面全是高樓。這一座座由鋼筋混凝土構成的巨大長方體,被隔成無數個方塊空間,加上鐵的門,鐵的窗,把一戶戶人家隔絕開來。它裝了很多很多人,但,人們很少看到有人。它孵化出一個一個孤獨來。

紫薇忽然厭惡起這些幾乎要向她壓來的建築物。她仰起臉來,望著上面一方藍澄澄的天空。

明子來了。

「你能帶我走出這樓群嗎?」

明子點點頭,推動了她的輪椅車。

輪椅車像在一片原始森林裡行駛著,過了很久,才走出樓群。

當輪椅甩開最後一座大樓時,彷彿拉開一道帷幕,一個紫薇曾經見過,但已陌生的世界出現於她的眼前:車水馬龍人流如潮的大街,正在融融春光里閃爍著。

紫薇痴迷地望著。

明子推著輪椅,沿著大街往前走。

在紫薇眼裡,這許許多多的形象,都是生動的。她忘記了是在輪椅上,也忘記了明子。

前面到了高高的立交橋。那橋十分瀟洒地拋向空中,又很優雅地彎曲下去。

「想上去看看嗎?」明子問。

「想。」紫薇說。

明子便使勁地推著輪椅。那橋拋得很高,快到橋中央時,明子的身體幾乎傾向到地面。他用雙腳使勁蹬著,將輪椅一寸一寸地推上去。當輪椅能夠平穩地停在橋面時,明子已大汗淋漓,直喘粗氣了。

從大橋上往外看,世界顯得開闊而有氣勢。往下看時,那縱橫交叉的大街,就像幾道河流一般。橋上風大,紫薇脖子上的紗巾飛張開來,她心裡感到好愜意。後來,她在風中眯著眼睛,陶醉在一種美好的感覺中。

後來,明子又將她推到很遠很遠的護城河邊上。

此時,大河兩岸的垂柳已飄動起千條萬條柔韌的枝條,遠遠望去,像是綠色的雨絲,又像是籠在綠色的雲霧裡。河水在春天的陽光里流淌著,水中的水草,一團一團地甩動,如同奔騰的馬群飄動於氣流中的尾巴。流水和潮濕泥土的氣味,飄散在近處的空氣里。

紫薇感到驚奇:從前,怎麼就沒感到這條河那樣迷人呢?

她使勁嗅著這裡的空氣。

明子有點疲倦地坐在河坎上。

離河岸大約一丈遠的水中,有一根蘆葦的花竟然過去一個冬天了還未被人掐去。那枝蘆花又長又蓬鬆,在陽光下像銀子一樣閃光。隨著蘆葦在水流中的起伏,它也在好看地抖動著。

紫薇忽然看到了它。

光光的水面上,什麼也沒有,就只有它這麼一枝蘆花。它深深地吸引住了紫薇。

明子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依然坐在河坎上,望著流水旋成的水渦。

紫薇下意識地將輪椅進一步搖向河邊。

明子被驚動了,連忙跑過來問:「你要幹嗎?」

紫薇的眼睛仍然盯著那枝蘆花。

「你想得到它嗎?」

「嗯。」

明子就找了根樹枝去夠那蘆花,無奈它離岸邊太遠,努力了幾次也未能夠到。他回頭看紫薇,只見她一點也不肯將目光從蘆花上移去,便又掉回頭去望著蘆花打主意。

「夠不著嗎?」紫薇問。

「嗯。」明子有點無可奈何。

「我想要那枝蘆花。」紫薇固執著。

「要麼,我下水去給你夠吧?」

「嗯。」

明子脫掉鞋,又脫掉長褲,未等下水,就被風吹得哆嗦起來。他猶豫地望了望紫薇。她並沒望他,只望那蘆花。明子在精神上堅定了一下,便走進依然冰涼徹骨的水中。他一步一步地試探著走向蘆花。水流得很急,有幾次,他差點將整個身體倒在水裡。當水已經快到短褲時,他的手離蘆花還有兩尺多遠。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回頭仰望著紫薇。

「還差一點點就夠到了。」紫薇說。

明子撩起上衣一直走下去。當水漫到胯骨時,他終於夠到了那枝蘆花。

紫薇拍著手,歡呼著:「夠著了!夠著了!」

明子哆嗦著,但很高興地爬上岸來,把蘆花送到紫薇手中。

紫薇把蘆花舉起來,仰望著。這時,她瞧見陽光下的蘆花四周閃耀著一種迷人的銀光。

明子一個勁地哆嗦,顫顫抖抖地套上長褲。

「真好看!」紫薇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撫弄著它。

明子見紫薇高興,自己心裡也高興,雖然長褲里的短褲濕漉漉的,卻一點也不在乎。

「我們回家吧。」紫薇心滿意足了。

於是,明子推起了輪椅。

紫薇坐在輪椅上,高高舉起蘆花。那潔白如雪的蘆花,在風中優美地飄動著。

此時此刻的紫薇,像一個天使。

經過長時間的推動和奔跑之後,明子很累了,兩腿鬆軟,身上出了許多虛汗。但明子願意。如果紫薇要他明天再來,推她出去,他還是願意。

紫薇真的提出了這一請求:「你明天還能來嗎?」

明子說:「能。」

紫薇便專心致志地欣賞那枝蘆花。當路邊行人回頭望著她手中的蘆花時,她心裡很得意。

輪椅又回到了那片樓群。

「我爸說,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送我到那家醫院去治療,那個醫院有一個醫生,剛從國外回來,是專治我這樣的病的。」紫薇望著蘆花問,「你說,我真的能站立起來嗎?」

明子說:「我說過了,能!」

「我特別想上學,想上大街,想去公園……我再也不想總在屋裡呆著了……」她閉起雙眼,當她再將眼睛睜開時,睫毛上已掛著幾顆亮晶晶的淚珠。

直到明子將輪椅推進電梯,她一直用雙手舉著那枝神聖的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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