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明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三和尚憋著勁。

這天,鴨子在他等活時,送來兩封信,一封是他的,一封是黑罐的,惟獨沒有三和尚的,而三和尚是寫了信的,並且,明子看得出,三和尚一直在等回信。明子拿到這兩封信,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他幾乎已經看到了三和尚嫉妒和難受的樣子。下午,他早早回去,離窩棚還有十幾步遠,就高聲叫起來:

「家裡來信啦!」

黑罐第一個衝出窩棚,三和尚跟隨其後。

明子把一封信舉到黑罐面前:「給!」

三和尚用眼睛問:有我的嗎?

明子裝著沒看見,摟著黑罐的肩膀進了窩棚。他特地脫了鞋,盤腿在床上坐定,把雙手在褲子上搓了又搓,才把信展開(其實,他已把那封信看過三遍了)。

黑罐急急切切地看家中來信,撕口時,幾乎把信撕了。然後站在那兒就看起來。由於激動,那信紙在他手上直顫抖。

他們離開家已很長時間了。明子和黑罐又是第一次遠離家門。他們很想家,非常想家。明子和黑罐在睡夢中,在感到辛苦和難過時,都哭過。然而他們只能寫信回家去,而不能得到家中任何消息。因為在未得到鴨子的地址之前,他們沒有任何通訊地址。他們常常毫無理由地為家和家中的人擔憂:誰誰生病了沒有?誰誰冬天添置了棉襖沒有?那籠長毛絨兔子能挨過冬天嗎……

其實,最痛苦的是三和尚。儘管如此,他還是刻骨銘心地愛著李秋雲。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叫人難忘的女人。他常常為自己的猥瑣和種種卑下的情操而羞愧並仇恨自己。他也很恨李秋雲,特別是在想到一些事情的時候,他能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她不愛他,她有時肆無忌憚地表現出這一點。這使他無法忍受。他也是男人!可他又不能去揍她打她。她知道這一點,幾次面對他兇狠的目光,輕蔑地昂著頭,撇著那張讓人靈魂顫慄的嘴。他知道自己失敗了。既是無可奈何,也是無法忍受,他離開了家。另外,他想掙一大筆錢。每當他想起川子有那麼多錢時,就嫉妒得要命!到了這座城市之後,他發現自己丟不下李秋雲。他常常想她,甚至能夠在心裡原諒她,只要她收斂一點,不讓他知道,也不讓村裡人知道,他能夠忍受住這份恥辱。他常常給她寫信,並且不時地給她買一些東西放著。打十多天前他和明子、黑罐一起把信發出後,他總希望能得到她的信。

明子一邊看信,一邊誇張地快活著。看了一會兒,還大聲地讀起來:「今年的稻子收成不錯,冬天的糧食夠吃了。屋後的魚塘已放干,出魚共十六斤,給毛頭家送了一條黑魚,給東頭三奶奶送了斤把鯽魚……」

黑罐也很高興,一邊看,一邊說:「家裡收到我寄的錢了;我大哥結婚了;我姐有了個孩子……」

三和尚躺在床上,臉色發灰。明子瞥了一眼三和尚,先是覺得很開心,但很快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就把聲音壓低,讀著讀著沒了聲音,讀著讀著不讀了。樣子還像讀,但實際上沒讀,沒心情讀。

黑罐的眼睛從來看不出什麼事來,明子不讀了,他倒朗朗的、讀書一樣地讀起來:「到蘆葦盪割了三天蘆葦,足足兩大船,都已運回家了……」

「出去念!」三和尚凶凶地說。

黑罐直發愣,過了一會兒,真的走出去念了。

窩棚里就只剩下三和尚和明子。

明子覺得空氣很緊張。

「明子,」三和尚站了起來,「昨天,她來了是不是?」

「半路上遇到的。」

「你回她我不在是不是?」

「你告訴過我們,你要出去。」

「可你知道我後來沒有出去。」

「……」

三和尚冷冷地說:「你是不想跟我學手藝了,是吧?」

「我沒有說過。」

「不想學,你就走。」

「我沒有說過!」不知為什麼,明子哭了起來。

三和尚沒有再說,從床下拖出一隻破皮箱來打開,從裡面拿出一件女人穿的羊毛衫,裝進一隻塑料口袋裡。好像要出門,因為他在破鏡子前仔細檢查了假髮。

明子默默地看著。他知道,那件羊毛衫是三和尚跑了十幾家商店為李秋雲買下的。

三和尚夾著羊毛衫出去了,並留下一句話:「你們自己弄飯吃吧。」

黑罐走進窩棚問明子:「他去哪兒?」

「大概是找她去。」

黑罐似乎明白了,把頭點了點。

明子說的那個「她」,是一個賣豆芽的女孩,來自湖南湘西。歲數也就比明子大六七歲,要比三和尚小十四五歲。幾個月以前,一天,她在路邊賣豆芽,見了收工回來的三和尚他們問:「師傅,買點豆芽嗎?」當時,天都快晚了,但她還有半筐豆芽沒能賣出去。三和尚望了一眼這個女孩,直覺得暮色中的她生得很單薄,忽然起了同情心,便要了兩斤豆芽。後來,只要路過那個路口時,總能見到她在那兒賣豆芽。一來二去的,她跟他們就認識了,見了面,點點頭,抬抬手,打一聲招呼。這其間,三和尚順手幫她收拾了一下掛在自行車兩側裝豆芽的箱架,又應她的請求,到她的住處,給她重做了幾隻抽豆芽的大木屜。三和尚偶爾看一下她,覺得這女孩有點讓人憐愛。他把她看得更小了一些,也更弱了一些。她也用更小更弱的女孩兒的目光看他。打那以後,三和尚有空時,就過來到她的屋裡坐一坐。這是一間租借的平房,既是作坊,又是她睡覺的地方。碰上有要用力的地方,三和尚就趕快過去代她做或幫她一把。她總也羞澀著,笑眯眯的。三和尚出門時,她送他到門口,把頭半低著望著他消失在黑黑的衚衕口。

在明子印象里,她很瘦,就像她賣的豆芽菜。

這一夜,三和尚沒有回來。

後來有幾天,三和尚的脾氣軟和了許多,甚至有了笑容,也不再吼悲調。但明子不知為什麼,對他更憋足了勁。三和尚很惱火,決心好好「拿一拿」他。

這天一早上起來,只見大雪紛飛,黑罐說:「今天就蜷被窩吧。」

明子跟著說:「睡到中午再起來。」

三和尚卻說:「明子得等活去。」

明子躺著不動。

三和尚說:「明子你聽見沒有?」

明子頂道:「我不去。」

三和尚吼道:「不去,你就回家!」

「我就是不去!」

三和尚說:「你可想好了。」那話後面的意思是說:你如果真的不去,我就真的讓你滾蛋。

黑罐坐起來套棉襖:「明子,我們一起去吧。」

三和尚說:「不行。那家的零活還沒幹完,今天你得跟我去干零活。」

明子依然躺著不動。

三和尚再也沒有吭聲,掀掉被子,氣哼哼地穿起衣服來。在往腳上蹬鞋時,他對明子說:「好好好,你不去,我去!」

黑罐連忙用腳撥了撥明子。

明子踢翻被子,一骨碌站在了床上。他一邊流淚,一邊胡亂地穿著衣服,然後連衣服扣都沒扣上,就衝出了窩棚,衝進了風雪裡。

雪下得很大,陰霾的天空下,一片沸沸揚揚。遠處的建築,被大雪遮蔽了。只有近處的建築灰濛濛地聳立著。

明子吃力地走出樓群。他的身後,是一行深深的腳窩。

街上的自行車一下子變得稀少起來。偶爾有幾輛行過時,騎車人顯出一臉緊緊張張、小心翼翼的神情。公共汽車慢吞吞地行駛著。每一塊車站的站牌下,都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他們似乎穿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一個個臃腫不堪,並都捂得嚴嚴實實。許多姑娘們捂得只剩一對眼睛在聳起的毛茸茸的衣領里眨巴著。汽車一到,他們就像一隻只塞滿棉絮的大包擠擠擦擦往車門裡擁。擠得很緊很緊,但並沒有一人發出痛苦的叫聲,大概是因為身上實在很綿軟的緣故。

明子雙手深深地籠在袖筒里,縮著脖子,佝僂著腰,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他頭上竟沒有一頂帽子,一頭短髮像莊稼地里的稻茬。那雪一團一團地落在茬棵里,很迅捷地接觸到頭皮,使他不停地打寒噤。他的領口開得很大,那銳利的風和刁鑽的雪片鑽進去,一直鑽到胸脯。明子覺得自己穿的是一層冰涼的鐵皮。他的褲管很短,鞋又不暖和,腳很快就感到了疼痛。

明子無數次從「棉花包」里被擠出來,兩個小時以後,他才擠上汽車。

長長的馬路邊上,只有兩三個木匠在等活,顯得十分清冷。

明子來到這裡,把一摞漆板和招攬生意的牌子放好後,趕緊躲到商店的廊檐下。

過來一輛大卡車,車斗里,幾個工人用鐵杴將黑色的煤渣卸到馬路上。目的是化雪防滑。過不一會兒,車壓人走,一條馬路便變得黑乎乎的,醜陋不堪。即使這樣,還是有人連車帶人摔倒在路面上。雪還在不住地下。不知誰家的鴿子被攆到了天空,在天空下盤旋,鴿哨聲響徹了寒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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