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三和尚和黑罐做了一個大立櫃賣了,又做了一張寫字檯,也賣了,共得五百元。當著明子的面,三和尚分給黑罐一百元,其餘四百元,他數了數,照例一連解開好幾條褲子,放進縫在內褲上的口袋裡去了。

明子的任務依然是在等活。

明子終於見到了鴨子。

小傢伙生了一場大病。

「那些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全是那位奶奶照顧我。那奶奶人真好。」生了一場病,鴨子變得多愁善感起來。肉體的痛苦,使他在不多的日子裡,一下子成熟了許多。或許是病瘦了顯高,或許是真的長高了一點,總而言之,在明子的感覺里,他高出了一截。

那隻鳥好像也清瘦了一些,但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卻比原先更亮。它忠實地守立在竿頭。

「那天高燒退了的時候,我渾身是汗,一點力氣也沒有,但腦子特別的清楚。看著老奶奶不停地為我忙,我心裡想,以後,我得找點事情做了。」鴨子說。

「你能幹嗎呢?」

「等你出師了,我跟你學徒吧。」

明子搖搖頭:「不,學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學木匠。」

「為什麼呢?」

「很苦。」

兩人整整一天都呆在一起。

回去路過那片樓群時,明子一眼看見,公園的鐵柵欄旁,停著紫薇的輪椅車。

這幾天,明子路過那片樓群時,只要抬頭,總能見到紫薇。紫薇似乎早就看到了他,因為,每當他抬頭仰望時,紫薇已經向他搖著那塊由他撿起的白紗巾。他也向她笨拙地搖搖手。「你怎麼在這兒?」明子問。

「在等你。」

「……」

「你怎麼不到我們家來玩呢?」

明子從未想到過這件事。

「去嗎?」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我們就在這兒玩一會兒行嗎?」

明子點點頭,在離紫薇五六步遠的地方站著。

今天無風,天氣不算太冷。

明子倚在鐵柵欄上。明亮的天色下,他第一回如此清楚地閱讀了紫薇的面容。她的臉色實際上比他原先感覺的要蒼白得多,眼中的憂鬱也要比原先感覺到的濃重得多。她的頭髮很黑,眉毛更黑,一挑一挑的,如兩翼鴉翅。鼻樑又窄又挺,把兩個本來就深的眼窩襯得更深。明子很吃力地閱讀著,因為,他總也記不住紫薇的面孔。

紫薇的整個生命,似乎只體現於上身,尤其是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她的下肢似乎已經不屬於她了。她平靜而又無可奈何地坐在那張欲要與她終生相隨的輪椅上。

明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膝蓋上。他想問問紫薇那腿是怎麼了,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

「你想知道我的腿,是嗎?」紫薇也低下頭去,望她的膝蓋。

「……」

「兩年前,我得了一場奇怪的病,一連昏迷了十多天。我像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從醫院被抬回家時,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經抽出好長的葉子。那水仙花的根,是我昏迷前的頭一天才買回來的。打那以後,我的腦子就沒法指揮我的腿了……」紫薇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纏繞在鐵柵欄上的枯藤上的幾片未落的干葉。

「你不應該總坐著,得練練行走。」

紫薇搖搖頭:「我永遠也不能行走了。」

「你多大?」

「十五歲。」

「總有一天,你能行走的。」

「不會的。」紫薇的神態,是一種完全屈服的神態。

明子還能說什麼呢?

「你們老家好玩嗎?」紫薇問。

「好玩。」

「有河嗎?」

「有。出門就是水,走三里路,要過五座橋。」

「有魚嗎?」

「有很多魚。記得我很小的時候,見到稻田往河裡放水,就跑回家拿只竹籃子,看到一隊鯽魚來缺口裡戲水了,就把竹籃往缺口的下游一插,再用腳從上游往下一攪和,一提竹籃子,那裡面就能有七八條鯽魚,有的有巴掌大……」

這些情景對於紫薇來說,自然是新鮮迷人的。她微微仰著臉,定定地望著明子,很入神地聽他說。

明子向紫薇說了很多老家的事,直到天黑了,才一驚說:「我該回去了。」又問道:「你怎麼回去呢?」

紫薇說:「我坐電梯上去。」

明子看著紫薇將輪椅慢慢搖到門洞里,眼看就要搖進電梯里,連忙追上去說:「你明天傍晚,在這裡等我一下行嗎?」

紫薇回過頭來望著他。

「我給你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明天你就知道了。」

紫薇點點頭。

明子向她搖搖手,快步趕往小窩棚。

晚上,黑罐拉胡琴,三和尚吼淮劇,明子一人跑了出去。他來到一個大垃圾場。每天夜晚,總有幾輛清理廢墟的大卡車不知從哪兒來,往這兒傾倒廢物。這裡面雖然很難撿到像樣的木材,但總能找到一些棍呀棒的。明子在山一樣高的垃圾堆里刨呀挖呀,最終搞到了一小堆材料。他又從一堆瓦礫里拽出一根電線來,將這堆材料紮成一捆,高高興興地將它扛回小窩棚。

三和尚見了木材,譏諷地問:「你不是不偷嗎?」

明子反駁道:「我這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不是偷!」他把「撿」與「偷」兩個字狠咬了一下。

「你有種!」三和尚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第二天,明子宣布:「我今天不去等活。」

「為什麼?」三和尚問。

「有點活要做。」明子露出一副「誰也不能讓我改變主意」的樣子來。

三和尚只好瞪了他一眼,對黑罐說:「我們今天把那個酒櫃做完。」

一天里,三和尚就鐵青著臉。

一天里,明子旁若無人,有聲有色地做他的活——一副拐杖。

一天里,最尷尬的便是黑罐。他不時地瞟一眼三和尚,又瞟一眼明子。他想跟明子談幾句話,可一看見三和尚的臉色,便又只好去干他的活。

下午兩三點鐘,明子就把拐杖做好了。他先用粗砂紙打磨了幾遍,又用細砂紙打磨了幾遍,直把那副拐杖打磨得又光又滑。他把拐杖舉起來看了看,覺得自己的手藝很不錯,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用衣袖擦了擦拐杖上的細末,準備開路時,三和尚叫住他:

「你這副拐杖為誰做的?」

「一個女孩。」

「女孩?」

「女孩!」

「給多少錢?」

「是我送她的。」

三和尚點點頭:「那好,下次幹活,從報酬里扣你一部分工錢。」

「隨便。」明子滿不在乎地回道,然後像扛一挺機槍一樣扛著拐杖就走。

紫薇早等在花園的鐵柵欄下,一見明子,高興地將輪椅搖過來。

「給。」明子把拐杖送到紫薇面前。

紫薇搖搖頭。

「為什麼?」

「我不會再站立起來的。」

「你試試。」

「試過。」

「再試試。」

過了好一會兒,紫薇說:「好吧。謝謝你,明子。」

明子幫她把拐杖在輪椅上放好。

「你忙嗎?」紫薇問。

「不忙。」

「再說說鄉下的事好嗎?」

「你還想聽嗎?」

「想聽。」

還是在那柵欄下,明子滔滔不絕地講他的小豆村,講他的童年,講那一方生他養他的土地。

紫薇很欽佩明子:他知道那麼多她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東西!

「有一回,我去蘆葦盪里挖蘆根,看見一群黃鼠狼在拜太陽。好幾十隻黃鼠狼,毛色金黃金黃,在太陽下,亮閃閃的。它們全都迎著太陽,立直了身子,用兩隻前爪朝太陽作揖。我躲在蘆葦叢里都看呆了……」

此時,明子發現自己原也是很富有的。那種隱隱約約的卑下感一下消失了。他變得大方起來,恢複了在小豆村時那副頗有點自負的樣子,在紫薇面前的拘謹也好了許多。他有時像在小豆村的高高的麥垛上,或在放鴨的小船上一樣笑起來。他甚至爬到了柵欄上坐下,把兩隻腳垂掛著。那雙穿著軍用鞋的腳,還像鐘擺一樣,前後擺動。

紫薇必須微微仰起臉來聽。

天很黑了,明子和紫薇還都不想回去。對於紫薇來說,回去就意味著回到孤獨里,而對於明子來說,回去就意味著回到壓抑中。

冬天的月亮很清白,淡淡地照著城市。

最後還是明子先向紫薇說了聲「再見」。

明子回到窩棚時發現黑罐又不在了。

「你玩得很開心?」三和尚陰陽怪氣地說。

明子不答理,鑽到被窩裡看他新借來的武俠小說。

夜風慢慢地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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