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冬天已經走來。

天空開始變得灰暗起來,無精打采地籠罩著城市。最先掉光葉子的,是這個城市長得最多的白楊樹。路邊水溝里,已被落葉填滿。清潔工們無可奈何,只好點起火來焚燒,因此,到處可見一團團的煙霧。它們飄散到空氣里,與無數家小餐館的火鍋中冒出的煙,與街頭無數個烤羊肉爐子冒出的煙,與一輛輛巨大的運輸車冒出的煙混合在一起,把本已在灰暗天色中的城市弄得更加灰暗。

三和尚又讓明子來等活。

在路邊,明子見到了許多熟人,又見到了許多陌生的面孔。人數又比以前多了不少。這說明,沒有活乾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天暖時,人們可請木匠在室外干,而天一冷,則需在室內干。可又有多少人家有空房子夠木匠施展的呢?即使想做傢具的人家,也在心裡說:等明年開春再說吧。生意就這樣自然清淡起來。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但很少有人注意這些眼巴巴的木匠們。他們一個個如同飛累了的鶴,神情漠然地立在路邊上。

明子似乎並不特別悲觀,他總相信自己能等到活。

他有點想鴨子。

鴨子好像知道這一點,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出現在他眼前。

「你的車?」明子問。

「買的,才四十塊錢。」鴨子說。

明子看了看說:「我騎騎。」

「騎吧。」

明子不太會騎車,車歪歪扭扭地往前滾。這車太破,鏈條磨著鏈盒,不住地發出「呱唧」聲,滿街地響,引得很多人掉過頭來望。

這輛破車,引起了木匠們的極大興趣,甚至興奮。一張張木然的面孔,一下子皆活泛起來。他們就這樣一天天地毫無希望地等待著。儘管誰也沒有捆綁住他們,但他們卻必須堅持在這兒。就這麼站著,就這麼坐著一天下來,枯燥得要命。他們真希望能發生件什麼事情。一輛自行車從大街上過去,那掛在車把上的籃子里有一條活魚蹦到了柏油路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蹦跳,就這樣一個新鮮的形象,也會引得他們一個個都振作起來。當那騎車的下車抓那魚而抓了幾次沒抓住時,他們就會激動得「嗷嗷」亂叫。

明子也很興奮,那「呱唧」聲越大他就越興奮。那車像喝醉了酒,在大街上橫衝直撞。

木匠們又「嗷嗷」地叫了起來。

當明子把車騎回時,便有很多人過來搶:「讓我騎一下!」「讓我騎一下!」

這輛破車,激活了毫無活氣的木匠們,一個個皆動作起來,來回地跑動喊叫。直到鴨子心疼得快哭了,明子才把那輛車奪回來。

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氛圍中。

「買車幹嗎?」明子問鴨子。

「一天可多跑些地方,多讓鳥叼些錢。還有,我願騎著它到處玩。」鴨子一點不像這些垂頭喪氣的木匠們,而總是無憂無慮。

「冬天來了,你住哪兒?」明子問。

「一個老奶奶給了我一間小屋,那小屋原先是她的小兒子養鴿子的。你什麼時候去我那兒玩玩吧。」

「有門牌號嗎?」

「有。」

「往你那兒寄信行嗎?」

「行。」

「我們沒有住處。家裡沒法往這兒寄信。你給轉一下吧。」

鴨子給明子留下了地址,明子也給鴨子描述了他們的窩棚所在位置。

「這些天,你還來這兒嗎?」鴨子問。

「等不到活,總得來等。」

「我挺忙的,先走了。傍晚時,我再來找你。」鴨子騎著車走了。

明子望著鴨子由於腿短不容易夠著腳蹬而一扭一扭的小屁股,聽著「吧唧吧唧」的磨擦聲,心裡不禁有點喜歡起鴨子來。

或許是對等待失去了信心,或許是因為生活上發生了困難,在鴨子走後的一兩個小時里,有兩個木匠僅為了很少一點報酬離開了這裡。一個是給人家去修理廁所的門,一個是給人家去做一隻狗窩。主人們把價錢壓得很低,若再討價還價,就甩一句「不想做拉倒」,擺出決意要走的樣子。這些木匠們似乎沒有太多的人的自尊和職業的尊嚴了。嚴峻的生存處境使他們也顧不上太多不實在的東西了。

長久地坐在馬路邊上,明子感到有點寒冷。這兒的冬天似乎要比老家那兒的冬天來得快一些。明子不禁又想起老家來。

深秋的風吹著蘆葦盪,露出一彎彎正在啃草的牛背來;

水邊的蘆葦經不住粗碩的蘆花的重壓,將腰彎下,像是在飲水;

天空里的雁陣,正在白雲下慢慢地南下;

田埂上,安閑地停著幾隻烏鴉;

……

明子有一種預感,寒冷的冬天裡,他將會在這座城市裡接受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他們將經受嚴冬的磨難;活會很少,甚至沒活,日子必定艱難;他的尿床也將會頻繁地發生,而冬天是很難晾乾被子的。此時此刻,他覺得那個貧寒的家才是溫暖的。他有點恨起三和尚來: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這麼遠的地方?!

下午三點鐘左右,終於來了一位顧客。

首先搶到他跟前對話的是從山西汶水來的一個木匠。木匠們都叫他「巴拉子」(他的面頰上有一塊疤。據說,是在以前搶活時與湖南幫木匠發生打鬥時,被對方砸過來的鑿子劃破的)。他本來就很兇,這幾天,因為一直等不到活,變得更加暴躁了,整天憋足勁要和誰打架。因此,當他搶了對話權之後,別人也就不太敢湊上前去搭話了。

在一棵被附近飯館的油煙熏黑了的樹下,軟塌塌地坐著一個小木匠。他來自安徽大別山山區,年齡比明子還要小,臉蟹殼那麼大,黃黃的,兩隻眼睛由於瘦弱,顯得更大。他一直看著那個顧客與「巴拉子」在討價還價。

「一組六十五塊,管中晚兩頓飯。」「巴拉子」堅持這個價格。

顧客:「一組六十塊。」

「六十五!」

「六十!」

「六十就六十!」「巴拉子」退讓了一下。

顧客:「不管飯。」

「那不行,管飯六十,不管飯七十。」

「不做了。」

「拉倒。」「巴拉子」轉過身去,做出一副不稀罕的姿態。

小木匠站了起來。他的眼睛裡閃著亮光。他已經等了十幾天活而毫無結果了。他的師傅已經認為他「沒用」,而準備叫他回老家去了。他似乎有點畏懼「巴拉子」,可是渴望得到活計的念頭,又是那麼的強烈。他勇敢地走向那個顧客。

所有的木匠都望著這個穿著過於肥大的綠軍裝的瘦小身軀,向前遲緩地移動。

「巴拉子」把眼珠撂到了眼角上來側視他。

他像一隻見到一汪清水而不顧危險的小鹿,仍冒冒失失地往前走。

明子禁不住從地上站了起來。

小木匠走到顧客面前:「我可以讓我師傅他們去做。我師傅是有名的木匠。」

「六十塊一組不管飯?」

「六十塊一組不管飯。」

「什麼時候可接活?」

「兩天。」

就在這時,「巴拉子」過來了,飛起一腳,踹在了小木匠的屁股上。小木匠向前撲去,踉蹌了幾下,終於撲倒在馬路上。

木匠們又「呼啦」一下圍過來。

小木匠久久趴在地上。當他終於爬起來時,地上已有一攤血。他的鼻子下掛著兩條血痕,眼中噙滿淚水。

「巴拉子」還要上來繼續揍小木匠。

明子忽然衝過來,像篬著毛的小公狗,朝「巴拉子」齜著牙:「你敢!」

許多木匠不敢與「巴拉子」交鋒,神色慌張而膽怯,只是將小木匠護在身後:「算了算了,就饒了他吧。」

「巴拉子」不幹,讓他的一幫人上,繼續揍小木匠,也揍多管閑事的明子,嘴裡罵的不能聽。

明子被木匠們按回去一會兒,又掙出腦袋來,朝「巴拉子」還以臟罵。

忽然有人叫:「警察來了。」

「巴拉子」一點不在乎,衝過來,一把又揪住了小木匠,揚手就打,被兩個警察反扭著甩到了一邊。他疼得直咧嘴,但還是要往小木匠身上撲,被兩個警察死死扯住。這個傢伙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反轉身與警察揮起拳頭。兩個警察火了,一使專門訓練的招數,一扭一撅,就將他牢牢縛著並扭走了。一路上,他仍罵罵咧咧,並不時發出狼一樣的嗥叫聲。

木匠們的心情忽然沉重起來。

那個小木匠「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個顧客早沒了影子。

聽著「巴拉子」的嗥叫聲漸漸消失,明子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

木匠們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依然又是那番神情。

小木匠坐在馬路牙上,把下巴放在膝蓋上。

不到傍晚,鴨子就來了。見明子心情很不好,就不跟他多說話,靜靜地坐在他身旁。鴨子其實也很孤單。他想有一個朋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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