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明子已接到了一份活,待做完這個人家的活,就去做。明子就不必去等活了,與三和尚和黑罐一起來到這個「絕八代的」人家。

「絕八代的」要為三個兒子做三套組合傢具,現已做了一套,還剩兩套。

「絕八代的」與三和尚商定:不按工作日計算工錢,三套傢具的錢一把扔,另管中午晚上兩頓飯,至於香煙等,看著給。「絕八代的」是這樣打的算盤:若按工作日算,木匠們就不會賣力氣趕活,拖個十天八天的,除了多給工錢,還得賠進去許多工夫和飯錢。

三和尚他們幹得很窩火:「絕八代的」招待得太不像話。

三和尚他們到達之後不久,「絕八代的」男主人拿出三包香煙來,遞給三和尚一包,扔給黑罐一包,還有一包抓在手上不松,問明子:「小師傅也會抽煙?」

「抽的。」三和尚說。

「絕八代的」男主人,將煙在手裡掂了掂,只好朝明子扔過來:「給!」便進屋去了。

三和尚點起煙來,覺得抽起來很費力,便從嘴裡拿下來看,發現那本來就算低檔的煙還霉了,心裡就很生氣,對黑罐和明子說:「你們倆,都把煙點起來,過一會兒,他們來問什麼,誰也不許吭聲。」三和尚決定損一損「絕八代的」。

過一會兒,「絕八代的」男主人又走出屋來,問:「師傅,還差什麼?」

三人皆無言。

「師傅,今天不需要買什麼東西吧?」

仍無語。

「師傅,怎麼不說話呢?」

三和尚從嘴角摘下煙來,不真不假地說:「能說話嗎?一說話,這煙就滅。」

「絕八代的」女主人出來聽見了,擺出一副很抱歉的樣子:「哎喲,是讓孩子去買的,他也不看看煙霉了沒有。」其實這煙就是她自己買的,是處理煙,兩毛錢一包。

一陣小小的不愉快之後,三和尚還是回答了主人的問話:「馬上要用三合板了,買個八張吧。寸半的釘子買半斤。乳膠買三瓶。兩寸合頁買二十,寸半合頁買十六。大把手八對,小把手十對,什麼樣式的,你們自己看著買。」主人走後,三和尚就開始分工:「明子鑿眼,黑罐鋸料,手腳麻利一些,趕早離開這絕八代的人家。」

三和尚幹活很瀟洒,一招一式,都很講究。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明子和黑罐才對他有點好感,並且還有幾分欽佩。

三和尚對工具絕對考究。他固執地認為,好木匠必須有一套好傢夥。他的鋸子、斧頭、刨子以及各種型號的方鑿圓鑿,都是精選或精製的,並且他絕不讓別人動一下它們。他把這些工具,總是磨得(銼得)鋒利無比,絕不將就著使用。他深深地記住祖父的遺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待徒弟們,也是這樣要求,見誰敢用鈍了口的工具,馬上就罵。他甚至因為黑罐一連兩天不磨斧頭動手重重打過黑罐一個後腦勺,並還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他要求徒弟們必須一絲不苟,哪怕就是晚上收工,也得有規矩:各人必須將自己的傢伙一一收好,不得到處亂丟。什麼事,他都講究一個漂亮。一處幹完活,在裝傢伙時,必須按一個固定格式裝:將鬆緊鋸條的繩子放開,將其他工具插入其中,先放大刨,後放小刨,再放包著鑿子等小工具的麻布包。那鋸樑上有一個眼,鑽頭正好戳入其中。上路時,鑽桿斜斜地往肩上一放,全部傢伙便很整齊平穩地靠在了背後。三人的都一樣,一路走倒也真是好看。

三和尚的計算能力很讓人吃驚,不管什麼樣的傢具圖紙,他一拿到手,只要將那尺寸看清了,便立即能告訴主人需用多少方料。傢具做成了,這料幾乎不多不少。做傢具的第一道工序是打線放料。三和尚好像絕不思索,一把尺,一隻墨斗,很迅捷地量,很迅捷地打墨線,那料一根一根地在他手中顛倒和翻動,從一邊不停地扔到另一邊。幾套組合傢具做到最後,一尺長的襯兒都不會多一根少一根。

明子和黑罐在三和尚打線放料時,還未有活干,就在一旁獃獃地看,覺得三和尚真是個神人。

鋸、刨、鑿,三和尚樣樣拿手,而最拿手的是砍、劈、削。三和尚的一把斧頭,是出了名的。正是這把斧頭,明子和黑罐家裡人才讓他們去跟三和尚學木匠活。那斧頭極穩地被他操在手中,力量按他的意志,恰到好處地貫徹到斧口上。他曾不用鋸子和刨子,只用一把斧頭做出一組傢具來。寫字檯的桌面,用四五塊板子拼成,邊與邊之間,皆用斧頭管直管平,做成後竟看不出頭髮絲粗的縫隙。

明子和黑罐很喜歡看三和尚幹活。一種節奏,一種韻味,一種力量,一種派頭,很讓人激動,又很迷人。

即使「絕八代的」人家如此「絕八代」,在三和尚的指揮下,他們也還是把一套傢具做得無可挑剔,使主人禁不住夜裡打亮燈又觀賞一遍。

「這戶人家沒良心!」三和尚吐掉只燃去一小半就熄滅了的煙說,「這活得看著幹了。」

這等於給了明子和黑罐一個信號:這活可以幹得不必太認真。

平素幹活,三和尚有一個規矩:不準說話。因此,明子與黑罐覺得與三和尚一起幹活,真是實在太寂寞又太悶人。今天,由三和尚自己破了這一規矩。他慢悠悠地劃線,慢悠悠地與明子和黑罐聊開了:「過去干木匠活,可比現在有趣多了。就說做船和修船吧,那活幹起來,比看一場大戲都有意思。過去沒有水泥船,我們那一帶都是木船,最大的木船有五間屋長,是海船。每年秋天,收了莊稼,總有許多船拉上岸來修理和重新刷桐油。那活大,自然不是一個,也不是兩三個木匠幹得了的,就由船主請來方圓十幾里的十幾個幾十個木匠來圍著干。船倒扣過來,撂在架子上,上下都有人干,該換板的換板,該補的補,該堵的堵,縫裡的舊麻絲全都剔出來。一切都弄清楚了,就上最後一道工序,那就是剎麻絲。那時,所有的木匠,都來干同一種活。大多數時候,各個木匠都散漫著干,但每天太陽將落不落時,總有一次像唱歌似的大合奏。大夥推出一個領頭的,由他起板落板。這人,自然是手藝最好的。」說到這兒,三和尚滿臉放光,「只要裡頭有我祖父在,這領頭的就肯定是我祖父。如果我祖父不在,我父親在,跑不了,肯定是我父親。其他人都拿一把斧頭一把鑿,只有領頭的是拿一把斧頭和一把送釘。其他人都圍著船幫,只有領頭的坐到翻過來的船底上。大夥都將麻絲與油石灰在船縫裡淺淺地填好,左手把鑿子抓定對著船縫,右手皆把斧頭舉起來,一齊用眼睛望著領頭的……」

明子和黑罐都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只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眉飛色舞的三和尚。

「每逢這時,總要圍上成百的人來觀看。那一刻,鴉雀無聲。只見領頭的舉起斧頭,輕輕地一擊送釘,那送釘又正巧打在釘上,就發出『丁』的一聲。斧頭再舉起,再擊,這一回比頭一回力重。隨著第三聲『丁』,所有的斧頭齊刷刷地擊下去。不是隨便擊的,有一定的譜,過去的木匠都得學,都得記住。那譜是這樣的:丁丁答、丁丁答,丁丁丁丁答,丁答、丁答、丁丁丁丁答,丁丁丁、答答答,丁丁丁丁丁、答答答答答,答答丁……」

三和尚很帶勁地在嘴裡打著這些節奏。明子和黑罐被這種節奏弄得很興奮,情不自禁地在地上跺腳。

這單純的「丁答」聲,似乎變幻無窮。三和尚說:「打下去,得有二十分鐘。是好聽吧?你們想呀,那大船就成了黑罐胡琴上的琴筒,這麼多人一齊敲打,那聲音還不傳出去四五里地?這麼打呀打的,那釘子也就慢慢地送進板里去了,那麻絲也就慢慢地、結結實實地剎進船縫裡去了。最後收音,那乾脆,刀切的一般齊。」他看了一眼明子和黑罐那副入迷的神態,問:「怎麼樣,想打嗎?」

明子和黑罐都點頭。

「那好。雖然你們永遠也不會再去修木船了,但學了這一套也不枉為個木匠。」三和尚便一遍又一遍地教明子和黑罐。

黑罐腦子慢,總也記不住。三和尚不時地罵「笨蛋」、「笨瓜」或「葫蘆不開瓢」。

明子腦子快,幾遍就記住了,並躍躍欲試。三和尚也樂意重顯往日的雄風,便讓明子拿了傢伙,兩人一個「丁」一個「答」地試打起來,幾遍過後,居然能不打一個磕巴地連貫一氣了。這「丁答」聲如同對話,一呼一應,一唱一和,在這「絕八代的」院子里,熱熱鬧鬧地響著。

「絕八代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起初倒也被這節奏所動,跟著拍腳板子,但立即想起來:這麼樣子幹活,得多貼好幾頓飯。於是男主人笑著說:「三位師傅,差不多啦。」

三和尚和明子依然在打那點子。

女主人上前道:「師傅,還得求你們抓緊幹活。過些天,他還得到貴州去出差。」

明子說:「你又不出差。」

三和尚笑著說:「就算你們倆都出差,還有三個兒子在。總不能一家子都出差吧?我們這也叫休息。歇出勁來了,這一時半會兒的工夫也就找回來了。」

男主人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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