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他們終於回到了自己的窩棚。

明子點亮了蠟燭,於是三條人影被扯得很長。微風搖曳燭光,人影虛幻地晃動著。

三和尚一把扯下假髮,將自己放倒在床上。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內心被什麼痛苦咬噬著。

黑罐不知道此刻能不能拉胡琴,望著胡琴發愣。

明子白天等活時,跟河南小木匠借了一本只剩下一半的武俠小說,挨著燭光沒頭沒尾地看起來,翻書的影子投在棚子上,很奇怪。

三和尚直挺挺地躺著,那樣子讓人發毛。

「你們都是啞巴呀?」三和尚側過身去,無緣無故地發起脾氣。

黑罐挪了挪屁股,依然還是啞巴。

明子不理三和尚,仍去看他的書。那書正寫到險處。可是他搞不太明白:那兩個劍客沒帶劍,憑什麼殺了對方?兩劍客的對話,也讓他似懂非懂。一個問另一個:「你何不帶劍?」答:「劍在我心中。」那個問話的不禁大聲笑起來:「你今必死於我手。」「何以見得?」「因我心中無劍。」

「黑罐,」三和尚從床上爬起來,「今天我來一段。」

黑罐很高興,拿起胡琴來就調弦:「唱什麼調?」

三和尚說:「悲調,大悲調。」

他們那一帶人,都愛吼淮劇。淮劇分下河調、快活調等。其中悲調一唱起來,很是悲切,悲調中的大悲調更是悲痛萬分。那地方上的人最愛聽的就是悲調。那唱腔似乎脫胎於哭泣。其情感,其格調,與他們的心情好像很貼切。它能淋漓盡致地將他們心中那種綿延不斷的傷感和憤恨表露出來。那平原上的有線喇叭,一得空就播放淮劇團的悲調,偌大一片土地,似乎毫無理由地常常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

三和尚唱淮劇很拿手,悲調尤其唱得地道。三和尚過去參加過農村文藝宣傳隊,曾經用這悲哀的長調,把台下許多人唱出淚花,唱出啜泣聲來。三和尚至今還記得台上台下哭成一片的動人情景。

黑罐在很認真地調弦。

「怎麼這麼難調!」三和尚說。

這把胡琴太蹩腳。它不是買的,黑罐買不起一把胡琴。它是黑罐自己做的。琴筒是黑罐在人家蓋房子時,撿的人家一截毛竹頭做的;琴桿是黑罐用自家的竹子做的;蒙在琴筒上的皮,是黑罐從自己抓到的一條青肖蛇身上剝下的。只有兩根弦和一把弓是買的。

黑罐終於將弦調好,為了好滑弦換位,又將弦在後腦勺上蹭了點腦油,然後與三和尚對了一個眼神,便拉開了過門。

三和尚甩了衣服,清了清嗓子,擺開架子,等過門一過,便一抬頭唱起來。

明子放下了手中的書,他是很愛聽三和尚唱的。他聽著,心裡會很好過的。

唱了什麼詞,這似乎並不太重要。三和尚、黑罐和明子對唱什麼唱詞,都不在乎。感動他們的就是那種天下獨一無二的調子。有時,三和尚能忘了整段唱詞,只是光哼調子,但絲毫也不減色彩。

這調子最初肯定不是什麼專家們創作出來,而是由那些哭婦,那些悲苦之人,從心中自然嘆唱出來的。它太原始和真實。它毫無節制,毫無高貴氣息,是一種本能的抒發。它有時像冬天的寒風掠過殘荷和枯枝而發出的凄厲聲,有時則像淵底絕望的呼喊。淺唱低吟時,似乎生命雖已很細弱,但還是在切切地渴求著生存。高歌猛吼時,似乎天塌地陷,四周大火熊熊或白浪滔滔。它將人的感情一絲不剩地拖拽出來,讓注滿悲憤之情的心暫時獲得徹底解脫。

三和尚今天唱得格外的投入。那聲音顫顫的,像風中抖索著的鋼絲。他完全地淹沒在曲調里,失去了他自己。他眼裡沒有窩棚,沒有黑罐和明子,沒有想到自己僅僅是在唱歌。他今天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沙啞,然而這沙啞更能讓人的心在胸膛中發緊和打顫。

很少有人想到淮劇的主要樂器為什麼是胡琴。胡琴的哀怨本質太能與這種調子和諧了。低調和顫音,手指來去滑動造成的情感跌落,能把淮劇的悲調情感更為充分地顯示出來。

黑罐也很投入。他忘掉了自己是在給三和尚伴奏,忘掉了還有一個明子在一旁聽著,絲毫不顧自己的樣子,直拉得搖頭晃腦。拉到悲切處,他仰臉望著棚頂——不是望著棚頂,似乎是望著無限的蒼穹;拉到難忍時,他把胡琴壓倒,然後躬下背去把胡琴擁入懷裡。他的胡琴拉得很不好,手指常常按不準音,並過分地將手指大面積地壓住琴弦,然後拼了命去揉弦,使胡琴發出一種難聽的怨哭聲。他笨拙而用力地拉著那把弓,常把弓扯成半圓形,那樣子很像拉大鋸。這些動作和那些不準確的音符,反而使他和三和尚、明子更為動情。

三和尚的禿頂在燭光里閃著冰涼的光芒。

燭光里,明子還看到三和尚的鼻樑兩側有了兩道淚痕。這形象與他平素那副兇狠霸道的冷酷樣子毫無相通之處。

也許,只有明子能夠明白和理解三和尚的心情。

三和尚的老婆李秋雲,是個長得極標緻的女人。她人走到哪兒,哪兒都彷彿忽然地明凈了許多。老人、小孩,男人和女人,都喜歡看著她。她長得不算高,身體很輕盈,春日裡,走在堤邊柳下,幾隻燕子在她身邊的柳下來回地飛,讓遠處的人覺得她的那份輕盈,很像那些燕子。她的眼睛黑黑的,當陽光照著時,很迷人地眯縫著。她總是專心地做自己的事,偶爾聽見遠處有腳步聲,一抬頭,那眼睛總是一亮,直亮到人心裡去。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針線活兒總是做得又細又巧,那些衣服極合體地裝扮著她,怎麼看怎麼合適。夏日,陽光照著水田,她去插秧,挽著褲腿在田埂上走,那樣子總也讓人忘不了。她的農活也幹得好,秧插得很快,像蜻蜓點水一樣輕巧敏捷,一天活下來,身上還沒有一滴泥點。她常常低低地哼歌兒,總不肯大聲地唱。每逢這時,人們便將活兒做得很輕很輕。那聲音柔和而清純,在安靜的田野上如水一樣流淌開去。她人又乖巧,見人總有幾分羞澀,從不跟人爭吵或高聲說話,遇見稍微驚險的事兒,總是本能地縮起身子,眼睛裡儘是驚嚇,很讓人憐愛。

李秋雲嫁到小豆村時,才十七歲,像個孩子。

人們不太想得通:李秋雲怎麼嫁給了三和尚。

那時,三和尚總戴一頂網眼帽子,即使炎炎夏日也不肯摘去。

其實道理很簡單:三和尚出身於木匠世家,幾代人的辛勞,積累了一份很像樣的家產。五間青磚青瓦房高高矗立在儘是低矮茅舍的村子裡,家中的樟木箱子里壓著許多布匹……另外一點也很重要:木匠手藝傳到三和尚手上,已到了極致。三和尚的手藝,方圓幾十里,路人皆知。李秋雲的父母認定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於是,尚處在懵懵懂懂之中的李秋雲便懵懵懂懂地嫁給了三和尚。

三和尚很疼他的老婆。有好幾年,他都不出遠門幹活去,總是守著她。她也不讓他遠走,說:「房子大,晚上睡覺我怕。」

過了一年又一年,李秋雲越發出落得好看了。同時,人們也隱隱地看出她的眼睛裡比原先多出一絲惶惑,一絲茫然,一絲憂傷。人們有時看到她拎著水桶,站在河邊上望著自己的影子愣神,還看到她有時站在池塘邊,好半天動也不動地望著遠天的幾片閑雲。她人也似乎變得特別容易傷感。一場大風雨,把她家門前樹上的喜鵲窩摧毀了,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喜鵲落在了菜園裡。她捉住它,好一陣心疼,然後到處問孩子們誰能養活它,明子想了想,要了它。明子老記著她將小喜鵲交到他手上時她那雙充滿憐憫之情的眼睛,就小心地餵養它。可是過了半個月,小喜鵲到底還是死了。明子記得,當她知道這一消息時,笑了一笑說:「我也在想,恐怕是養不活的。」她的眼睛裡卻蒙上了淚幕。

兩三年前,人們發現,李秋雲的眼神重又晴朗起來,並且人也比過去活潑了許多,臉色總是紅紅的,說話時微微有點喘,像是剛剛小跑了一陣。

一回,明子去放羊,聽見前頭一個大人對另一個大人說:「李秋雲跟川子好。」

明子似懂非懂。但他覺得李秋雲是應該跟川子好,並在心裡悄悄地一陣高興。明子一直在心裡莫名其妙地嫉妒三和尚。每當他在路上遇到李秋雲和三和尚時,明子只叫「秋雲嫂」,卻不叫三和尚。關於川子,明子只有一個看法:川子是好漢!

川子比李秋雲要小几歲。川子人長得很帥,高個,濃眉大眼,走路能走出風來。川子不管走到哪兒,人只要往那兒一站,就把人都鎮住了。川子人也好,很樂於助人,特別是那些弱小的人。這幾年,川子還顯出了人們過去未能意識到的本領和智慧。他從辦窯廠開始,到如今,居然開出三個廠子:服裝廠、皮革廠、草編廠。三和尚早已不是小豆村的富人了。但川子還是從前那個見老人過橋,趕緊翻身下車去攙扶老人的川子。川子是明子心目中的英雄,川子也是明子的朋友。明子叫川子為哥,不叫叔。

那天,明子到離村子一里多地的蘆灘上撿螺螄,一抬頭,眼前的情景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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