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字路口。

這裡是繁華地帶,有三路公共汽車、兩路無軌電車經過,整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南北馬路的一側,雲集了從各地來的木匠。各種各樣的牌子,或斜倚在馬路牙上,或掛在路邊樹上,還有掛在胸前的。上面或寫著「可做最新款式傢具,手藝精到,價格合理」,或寫著「來自南方,手藝高強」,或寫著「包工包料,令你全家滿意」……這些木匠大多兼做漆匠,因此,馬路牙上放了一溜擦得透明照人的各種顏色的漆板。

他們在這裡等活。

這個地點,似乎不是某個管理部門指定的。他們來到這裡,是一種無言的默契。他們必須給這個城市的市民造成一種強烈的印象和記憶:如有木匠活,就到這裡來找木匠。而且只有到這裡來,才能找到木匠。不知不覺之中,這裡就成了一個勞工市場。他們像路上行人一般在不斷流動,找到活的便離開這裡,沒有活了就到這裡等活,一些木匠走了,一些木匠來了,有些木匠可能因為生活維持不下去而回了老家,永遠也不會再回這兒,但這個市場卻永不消失,而且趨勢是人越來越多。

他們操著各種各樣特徵鮮明的口音,在互相對話,在向路人詢問是否有活可做。他們中間似乎沒有太大歲數的,大多為年輕人或像明子這樣的半大小子。這原因大概是因為老年人已沒有走出熟地去闖蕩世界的心境和勇氣了。半大的小子又似乎特別多,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幹活還不太在行,師傅便派他們來這裡等活。

當他們全部閉口不言時,誰也不能判斷出他們各自來自何方。在城裡人的眼裡,他們太相像了,一樣的臉色(粗糙,貧血,缺乏光澤,呈黃黑色),一樣的表情(木訥,目光獃滯,臉部缺乏活躍的情緒)。他們的衣著也差不多,還是十多年前這個城市裡的人也曾穿過而今絕不會再穿的衣服。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身材幾乎是一律的矮小。他們或坐在馬路牙上,或交叉著雙腿倚在樹上,或坐在新買來的破舊自行車的后座上。他們與城裡人明確地區分開來,就像一捧大米與一把赤豆那樣差別分明。

生活規定好的角色,使他們很難有城裡人的高貴神情和傲慢態度。他們所處的位置是絕對被動的:他們是求別人讓他們幹活,是被別人選擇的。他們常常聽到很氣派的一聲:「你,跟我走。」他們又都希望自己能得到一筆生意。因此,目光里總免不了含著幾分懇盼,幾分討好。

明子把六七塊漆板放好,將一把鋸子象徵性地抓在手中。

三和尚總派明子來等活,那倒不是明子不能幹活,而是因為明子有一種機靈和討人喜歡的嘴巴。那天,三和尚指著明子的鼻子說:「你小子聽著,在這種人堆里混,你那份機靈倒是很值幾分錢的。」

明子與任何一個木匠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樣。他一點也不焦急,倒像是來物色人幹活的,從這裡溜達到那裡。他蹲下身子,看了一會兒幾個木匠打撲克牌,又趴在一個安徽鳳陽來的小木匠肩上,看了一大段武俠小說。溜達累了,他就靠樹坐下,脫了鞋,雙腿一伸,在太陽光下曬腳丫子。

過來一個人,問:「封陽台嗎?」

那人話音未落,「呼啦」一下擁上十幾個木匠來:

「封!」

「封!」

「我們是專封陽台的!」

那人問:「價錢多少?」

「這要看陽台大小。」

「價錢好說。」

「不會跟人瞎要價的。」

一個湖南常德來的木匠,抓住那人的自行車車把:「走呀,師傅,我有自行車,跟你到家瞧瞧陽台再談價不行嗎?」那樣子,旁若無人,好像那人就專沖他來的。

又有好幾個木匠,向那人顯出更大的熱情。

他們緊緊圍著那人,都不屈不撓,彷彿那人會跟他們每人都訂下一個封陽台的活似的。

那人非常認真地敘說著他家陽台的大小,又非常認真地與木匠們討論著價錢,木匠們也都一個個地認真地與他對話,都力圖給其他木匠們造成一個印象:人家是和我談生意的。

足足糾纏了有一個小時,那人卻說:「我先打聽打聽,那房子倒是蓋好了,還沒分我呢。」便推車走了。

弦綳得緊緊的木匠們,一下子鬆弛下來:

「這——人!」

「瞎耽誤工夫!」

「耍人哪!」

木匠們很氣惱,一個個嘟囔著,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緊張一解除,一個個顯出筋疲力盡的樣子來。

一直在曬腳丫的明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用一句剛從這個城市學來的罵人話,輕輕罵了一聲。他動了動腿,依然曬他的腳丫子,饒有興趣地觀看著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情景:警察向一個用自行車馱著一個姑娘的小夥子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還不等手在空中舉定,突然一變臉,大吼一聲:「你們幹什麼哪?!」

車站的牌子底下,一男一女,全然不管前後左右到處是眼睛,像長在了一塊兒,擁抱在一起,胡亂地吻來吻去,打老遠都能看到他們額上唾沫的閃光。

一輛無軌電車飛馳而過,突然從車窗口飄出一塊粉紅色的紗巾來。這紗巾飄了飄,飄到人堆里。城裡人真清高,誰也不去撿這好端端一塊紗巾,任它在地上躺著。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流著鼻涕、見人直樂、走路直搖晃的傻子,蹲在地上對這紗巾出了半天神,然後把它撿起來,在空中搖來搖去,向馬路那邊的人大聲嚷嚷,也不知嚷些什麼。

明子忽然覺得有人在他的腰間捅著,掉頭一看,不禁叫道:「鴨子!」

鴨子是一個小男孩,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是明子幾天前在這裡等活時才認識的。

鴨子比明子矮半頭,但長得出奇的結實,臉蛋兒紅黑紅黑,嘴巴總是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這孩子吃得很不錯。他的後背上插著一根兩尺多長的細竹竿,竿頭上立著一隻灰褐色的鳥。那鳥的腿上拴了一隻活的銅扣,有一根兩尺多長的細繩連著銅扣和竹竿。那鳥常常飛起,但絕不超過繩子所能允許的長度,在空中自由舒展地飛了飛,又很滿足地落回竹竿,把嘴在竿的兩側左擦一下,右擦一下,顫抖了一下身子,把羽毛弄得很蓬鬆,彷彿一下長成了大個兒。

「它叫什麼鳥?」明子的家鄉有很多鳥,但從未見過這種嘴巴古怪的鳥。

「叫蠟嘴兒。」

那天,明子急著要去五金店買兩根鋸條,沒來得及與鴨子好好說話。他對鴨子幾乎還一無所知。

「你從哪兒來?」明子問。

鴨子立即變得困惑起來:「我也不知道。」

這簡直不能使明子相信:「你怎麼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真不知道。」鴨子似乎有了一種孤單的感覺,更往明子跟前靠了靠。

明子還是不能相信。

鴨子回憶說:「我記得,我老早就住在這城裡。我、爸爸,還有兩個哥哥,我們住在護城河上的一座大橋下。我們在那裡搭了一個小窩棚。但我知道,我們不是這個城裡的人,是從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來的。我記不得爸爸有沒有說過那個地方了。」

「他帶你們來這裡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經常帶著我們在大街上走。我和哥哥們每人戴一頂棉帽子,爸爸也有一頂。我們每人還有一雙死沉死沉的皮鞋,走在大街上,很響很響。都是從各個地方撿來的。爸爸在前頭走,後頭跟著大哥,大哥後面跟著二哥,二哥後面跟著我。爸爸一定要我們挺著個胸膛走,誰哈腰,爸爸就大聲罵他『熊樣』。夏天,天就是熱得要命,爸爸也不允許我們摘掉帽子,說摘了帽子就會受涼生病。我們真的誰也沒有生過病。」

「怪不得你頭上總戴著頂破帽子。」

「我爸爸特別愛乾淨,常在大橋下為我們洗衣服。他把衣服在河邊水泥台階上使勁地搓來搓去,洗乾淨了,就掛在大橋上晾乾。好多好多,一晾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大橋上低下頭來看。那時,我們好高興。」

「你們在哪兒做飯呢?」

「做飯?我們從不做飯,總是在橋洞里熱一熱現成的飯菜。」

明子不明白。

鴨子說:「那些飯館裡,有很多很多人吃不完他們買的菜。爸爸領著我們幫飯館裡干點活,他們很高興我們把剩菜用盒子和塑料袋裝走,說省得他們費事。有一回,我們一下裝回三條大魚來,那些魚幾乎沒有動過筷子。我們吃了三天,才吃掉。我二哥吃傷了,拉了好幾天稀。可又吃了一條魚,卻不拉了。」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明子沒有吃過甚至聞所未聞的好吃的東西,進入了對那些菜肴的津津有味的回憶。

明子點點頭,心裡總算是明白了。

鴨子還說:「我爸還可能是個讀書人。每天早上,他都叫我們兄弟三人認字。他把字寫在橋墩上,然後教我們念,上——下——來——去……我們坐在橋洞里,大聲地念,橋洞里嗡嗡地響。橋上的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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