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明子覺得自己被一泡尿憋得慌,便去找廁所。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但那個廁所總是朦朦朧朧的。他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廁所。他有點猶豫不決。他想讓自己拿定主意,可頭腦模模糊糊的,生不出清醒的意識來。尿越來越憋人,小腹一陣陣刺痛,伴隨著,還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他搞不清楚自己的這泡尿是撒呢還是不撒。他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很沉重,彷彿被捆綁了似的。他想掙扎,可意念似乎又不特別清楚。一會兒,這些感覺又慢慢地消失了……這是深夜時分。

城市在酣睡中。秋風好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無人的大街上遊盪著。夜真是寂寞。發藍的燈光毫無生氣,疲憊地照著光溜溜的大街。秋風搖著梧桐樹,於是大街上就有斑駁的影子在晃動,像是一個灰色的夢。偶爾有幾片枯葉離了偎依了好幾個月的枝頭,很惶惑地在燈光下晃動著。其情形,像一片薄玻璃片扔進水中,在水中忽左忽右地飄忽著下沉,不時地閃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它們終於落到地上的枯葉里。當風大了些的時候,這些枯葉就順著馬路牙子往前滾動,發出乾燥而單調的聲音,把秋夜的靜襯得讓人感到寒絲絲的。

彷彿在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

這裡有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天主教教堂。教堂頂上,那個十字架在反射到天空中的半明半暗的燈光中,顯得既哀傷,又莊嚴神聖。在深邃的夜空下,這個凝然不動的簡潔的符號,還顯出一派難言的神秘和威懾力量。

在教堂的背後,沉浮在夜色中的,是一座座高大的現代化建築。它們的高大,使人有一種渺小感和一種恐慌感。它們是在僅僅幾年的時間裡面,令人吃驚地矗立在人們的視野里的。它們把遼闊無垠的空間變得具體了,也使空間變得狹小了。它們使人無法迴避。但這個城市裡的人,並不都知道,這些建築在白天或是在黑夜,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這些建築的不斷凸現,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麼變化,彷彿它們是屬於另外一些對他們來說十分陌生永不可溝通的人的。

與教堂的神聖以及這些建築的高大形成一個極大的反差,明子他們師徒三人所棲身的小窩棚,在這夜色中,就顯得十分猥瑣和矮小了。

小窩棚搭在距教堂不遠的一座大樓後牆下的一片雜樹林里,是他們用從建築物的廢墟上撿來的木頭、油氈和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塑料薄膜以及紙箱板等搭成的。白天,當明亮的陽光把大樓照得更加華貴時,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堆垃圾。

他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半年多了。至今,明子對這座城市還是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他覺得這個他生活於其中的世界,是遙遠的,陌生的,永不可到達的。城市對他來說,是永不可解釋、永不可捉摸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有時,他隱隱地還感到了一種恐怖感和一種令人難受的壓抑和悲哀。他在小豆村生活了十六個年頭,很少想到在兩千多里地以外還有這樣一個世界。他原以為,世界本沒有多大。他六七歲時,甚至認為,這個世界除了小豆村,只還有一處地方,離小豆村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路程。世界就這麼大。當半年前,他和師傅、師兄又坐汽車又坐火車地行了兩天兩夜,被拋到這座城市時,一方面他感到驚奇和激動,一方面又感到暈眩和緊張。這個在小豆村機靈無比的孩子,常常顯得局促不安、愚蠢可笑。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卑下心理。當他很呆笨地站在大街上,或獃頭獃腦地混在人流中時,本來就生得瘦小的他,就覺得自己更加瘦小了。那種隱隱約約卻緊追不捨的自卑感,一陣一陣地襲擊著他的心靈。

他常常地想念那個平原上的貧窮不堪但卻讓他感到自足的小村子。

但回去是不可能的。他們必須生活在這個並不屬於他們的世界。

夜在一寸一寸地縮短。

明子又覺到了尿憋人。他又朦朦朧朧地見到了廁所。這回,來不及再考慮了。當廁所的形象一出現,幾乎就是在同時,尿就又急又沖地奔流出來了。尿熱乎乎地從身體下部的一條渠道流動著,又把一種微痛但很舒服的感覺散佈於腹部乃至全身。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覺。他沒有想到尿尿竟是這樣一種讓人愉快的事情,當終於尿完時,他的身體像繃緊的弦鬆弛下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身子下面有點溫熱,心微微緊張了一下。

兩隻貓在不遠處的垃圾箱里同時發現了一塊什麼食物,搶奪起來,並在喉嚨里呼嚕著,各自警告著對方。後來竟廝咬起來,不時發出凄厲的尖叫聲。

明子突然一下醒來了。身子下面的溫熱感也一下子變得十分明確。一個意識猛然跳到腦海里:尿床了!

他用手摸著褥子,證實著尿濕的面積。情況真使他害臊和不安:褥子幾乎都濕了,並且濕得很透,能絞出水來。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濕乎乎的褥子上。

他幾乎是肯定地覺得,與他同睡一個被窩抵足共眠的師兄黑罐,此時此刻,是醒著的,並且正在十分清楚地用後背忍受著那腌人的潮濕。

明子心裡有一種深深的歉意。

明子的印象中,上次尿床距今大概才半個月時間。

這個壞毛病,像沉重的陰影一樣,一直攆著明子,使他很小時就有了一種羞恥感。隨著一歲一歲長大,這種羞恥感也在長大。明子的身體發育得很不好,又瘦又小,像一隻瘦雞,走起路來,顯得很輕飄。他的臉色總是黃兮兮的,眼睛深處駐著不肯離去的憂鬱。這大概與這毛病總有點關係。

明子認定,這個毛病是過去喝稀粥喝出來的。

在明子關於童年的記憶里,有一個很深刻的記憶,那就是喝稀粥。家裡的日子過得十分窘迫,一天三頓,總是喝稀粥。那是真正的稀粥!把勺扔進粥盆里,能聽到清脆的水音。如果用勺去攪動一下粥盆,會瞧見盆中翻起的水花,在水花中稀稀拉拉地翻動著米粒。他很小的時候,就能自己用一雙小手抱著一隻大碗喝這稀粥了,直喝到肚皮圓溜溜的,像只吃足食的青蛙。如果用手去敲肚皮,就像敲著一隻牛皮鼓。晚上那一頓,尤其喝得多。不知怎麼搞的,小時候是那麼睏乏,一上床就睡著,一睡著就醒不過來。睏乏與尿多的矛盾的直接後果就是尿床。天長日久,就成了習慣,夜裡有了尿,就不由自主地流瀉出來。

明子長到十歲以後,這個毛病雖然好了些,但卻一直不能根除。

當自己用身子去焐乾濕漉漉的褥子時,明子有時甚至對自己有一種深深的仇恨。

離家之後,明子總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能讓師傅發現尿床。在他看來,師傅是兇狠的,甚至是可惡的。他不願看到他滿臉惡氣的臉色。晚上,他盡量少喝水,並盡量遲一點入睡。入睡之前,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跑,哪怕是一滴尿也要將它擠出來。可是,這並不能杜絕這一毛病的再現。如果,他一人獨自睡一張床,也許能使他的心理負擔小一些。然而,這小小的窩棚,只勉強夠放兩張床,師傅自然要單獨佔一張,他不得不和黑罐合睡一張,並且不得不和黑罐睡一個被窩,因為他們兩人只有這一床被子。他家勻不出一條被子來讓他帶上。

明子把雙腿張開,把雙臂攤開,儘可能多地去焐潮濕的褥子。他的臀部和後背已感到火辣辣的腌痛,但他只能一動不動地忍受著。他睜著眼睛,很空洞地望著棚頂。他想讓自己想一些事情和一些問題,可總是不能很順利地想下去,常被臀部和背部的火辣辣的灼熱感打斷。

黑罐也一動不動地躺著。

明子知道,這是黑罐在默默地忍受著痛苦,而裝出根本沒有覺察的樣子,以使他不感到歉意。可是明子在明白了黑罐的這番心意之後,心裡卻越發地感到羞愧和歉疚。

明子歪過腦袋去看睡在棚子另一側的師傅。遠處折射到窩棚里的燈光很微弱。明子惟一能看到的,就是師傅那顆摘了假髮後的亮光光的禿腦袋。「三和尚!」明子在心裡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聲,覺得這名字很有趣。他無聊地玩味著「三和尚」,暫時忘了身下的難受。明子和黑罐在背後開口閉口都稱師傅為「三和尚」。他們覺得他就應該叫「三和尚」。「三和尚」這個名字最自然,最真切,最得勁。

三和尚心中似乎有什麼重大的怨恨,翻了一個身,從胸膛深處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有一陣,他似乎呼吸有點困難,吸氣出氣,都變得急促和沉重,還夾雜著痛苦的呻吟聲,像是在夢魘中掙扎著。

明子感到有點害怕,禁不住靠緊了黑罐。

明子覺得他和黑罐與三和尚之間有著一種冷漠,有一種敵對甚至仇恨的情緒。他和黑罐有一種結成同盟以抵抗三和尚的兇狠和喜怒無常的默契。

明子被煎熬著,等待著天明。

在這似乎漫無盡頭的煎熬之中,明子的靈魂也在靜悄悄地增長著韌性。心底深處的羞恥感,卻在激發著種種可貴的因素:自尊、忍耐、暗暗抗爭、不低頭顱、不受他人欺騙、憐憫一切受苦的人……痛苦反而使他對人生和生命有了這種年齡上的孩子所沒有的體驗和成熟。若干年以後,當他成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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