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很快地,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許多人說:「我可不願意去聖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邊,接受別人祝賀的小客廳),可是應該讓巴拉麥德看見我,讓他知道我是一直堅持到結束才走的。」沒有一個人搭理維爾迪蘭夫人。還有好幾個人甚至佯裝跟她根本不認識,錯去跟戈達爾夫人道別,指著戈達爾大夫的妻子對我說:「這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闆娘聽覺範圍內問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沒有叫維爾迪蘭先生的人,那還是一個問題呢。」公爵夫人們還待著沒走。她們原先期待著這地方一定跟她們見識過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麼特殊奇異的東西都沒有發現。她們無可奈何,只好面對著埃爾斯蒂爾的畫捧腹大笑,以彌補這一損失。她們沒有想到,其餘的東西跟她們見識過的如出一轍。於是她們對德·夏呂斯先生恭維道:「巴拉麥德真會布置!一經他的安排,車庫和盥洗室都會變成仙境,發出奪人的光彩。」最高貴的要數那些向德·夏呂斯先生至誠恭賀晚會成功的夫人。舉辦這次晚會的真正動機,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卻並沒有為此感到難堪,因為在這個社會中肆無忌憚跟光大門楣已發展到了同樣遠的地步。也許這只是出於對某些歷史時期的眷戀,那時候,她們的祖先已經完全寡廉鮮恥,並以此為榮。她們當中有好幾位當即邀請夏利到她們的晚會上來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無一人想到要邀請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已經惱羞成怒。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此時騰雲駕霧,非但對此毫無警覺,而且居然還請老闆娘來分享他對晚會的喜悅之情。這位藝術聚會的正統理論家,這時候也許倒不是出於老氣橫秋,而是出於文學情趣,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怎麼樣,您高興嗎?我想客人至少是高興的。您瞧,凡是我來操辦一次晚會,那就絕不會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紋章概念是否能使您準確地估計一下這次活動究竟有多大規模,我舉托起多大的重量,又為您移走了多少空氣容積。您見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亞國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們便可以說,我以為他搬走了最難移動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為了參加您的晚會,是專程從納依趕來的,對她來說這要比離開雙西西里還要難得多。」儘管他對女王充滿了敬意,但是他說這話懷著一種險惡用心。「這是一次歷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從加埃特淪陷以後,她也許一直深居簡出。今後詞典有可能將加埃特淪陷之日和維爾迪蘭晚會並列定為兩個輝煌燦爛的日子。她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為有人起鬨瓦格納而折斷的扇子更加著名。」「她連她的扇子也忘了帶走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並指著椅子上的扇子給德·夏呂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對她的客氣,她一時氣也消了。「噢!太激動人心了!」德·夏呂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聖物。「正是因為它樣子醜陋才那麼感人至深。那小紫羅蘭真令人不可思議!」激動和嘲諷輪番地穿過他的周身,使他全身為之痙攣。「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對這些東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樣。斯萬要是看到這玩意,我擔保他會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賣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價,我是買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補充道。在男爵這裡,惡言惡語和赤誠崇拜始終相互摻雜,相互映照;儘管這兩者源於兩種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卻獲得了統一。

這兩種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輪番的表現。德·夏呂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從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貧困,但他又經常頌揚這種貧困。有人談起繆拉公主,雙西西里女王,他就回擊道:「我不知道您想說的是誰。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沒有小轎車,但她是至高無上的。她坐在普通馬車上,都能叫任何車馬隨從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處,平民百姓都在塵土飛揚中下跪迎候。」

「我要把扇子贈給一家博物館。當務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錢派人坐著馬車前來尋找。鑒於這件物品的歷史意義,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把它竊走。但是這樣做,會使她難堪,因為她可能只剩下最後一把了,」他放聲笑道,「總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來了。我創造的還不止這一個奇蹟。我請來的人我不相信時下還有誰有此能耐把他們請來。當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勞。夏利跟樂師們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親愛的老闆娘,」他屈尊說道,「您本人在這次晚會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會被輕易遺漏。史書上不也清楚地記載著貞德出征時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從的名字嘛。總之,您起到了破折號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樂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結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環境因素具有絕對的重要性。有了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於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於可以說是上帝派來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響。您英明地請了這位人物來,確保了晚會的聲譽,把原來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聽的舌頭上,現在您把它們帶到了莫雷爾的小提琴前面。不、不,這不是無謂的細節。在一次圓滿的成功中不存在無謂的細節。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現十分出色。總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好為人師地總結道,「我才反對您邀請那些人。他們是些充當除數的人,他們要是遇到我給您帶來的那些舉足輕重的人,就可能像在數字中加上了一個小數點,把別人都擠到小數點後面去了。在這些事情上我的感覺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嗎;我們舉辦一次晚會要無愧於凡德伊、無愧於他天才的演奏者,無愧於您,我甚至敢說,無愧於我的晚會,為此必須杜絕一切容易引出醜聞的事情。您要請那個莫萊,那一切都會砸鍋。別看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質,它會起中和作用,將一劑葯的效力化為烏有。電燈會因此熄滅,小糕點會送不上來,橘子汁客人喝了會鬧腹瀉。這個人是萬萬不能請來的。只要說出她的名字,就會發生仙國里的事情,銅管就會立刻變成啞管,長笛和雙簧管就會黯然失音。縱然莫雷爾本人還能拉出幾個音來,但也一定會離弦走調,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貝克梅塞對凡德伊的戲仿 ,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聽到莫雷爾拉出的廣板猶如一朵鮮花,自始至終盛開不敗,愉快的終曲更使其鮮艷奪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輕快的節奏是獨一無二的。我從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響作用是很大的,莫萊不在,演奏家們就充滿了靈感,連樂器都心花怒放。更何況,人們款待貴客的日子,當然是不請自己的門房的。」德·夏呂斯先生說起她都是「那個莫萊」(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稱作「那個迪拉斯」一樣),他這麼稱呼是為了對她講公道。因為這類女子充其量只不過是社交場上的演員。外界傳說莫萊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眾的才華,坦率地說,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與這名不副實。她享有這種聲譽,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員或文學家。這些演員和小說家一度被捧為天才,名聲大噪,完全是由於他們的同仁水平低劣,沒有一位藝術家出類拔萃,能夠向人們顯示,什麼是真才實學,不然就是由於觀眾讀者水平太低,其中雖然不乏傑出分子,但卻沒有一個具有欣賞能力。針對莫萊的情況,僅取第一種解釋較為合適,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上流社會既然是一個虛幻的王國,那麼上流女子相互之間孰優孰劣,其差異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出於積恨或想像,才將其作了瘋狂的誇大。誠然,他剛才之所以要使用這種語言——藝術和社交珍奇的大雜燴——來說話,是因為他那老嫗似的怒氣和他的社交修養夾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辯提供了一個毫無價值的話題。由於我們的感知將一切國度均劃為第一,地球表面就並不存在一個互有差異的世界。因此「上流社會」之間就更無差異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異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訴我是有差異的。但是差異又在何處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還喜歡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所以他又說:「您不邀請莫萊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機會說:『我不明白這位維爾迪蘭夫人為什麼要請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我跟他們又不認識。』這純粹是一個瘋子,根本不用再請她。說到底,她又不是一個那麼了不起的人。她們可以到您府上來,但她再也不可能給您製造麻煩,因為有我在。總之,」他總結道,「我覺得您可以感謝我了,從整個過程來看,晚會是完美無缺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來,我不敢說,但也許這樣更好。我們不會責怪她,我們下一次仍然會想到她的。況且,我們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對眼睛就在對我們說,別忘了我,因為那是兩棵勿忘我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樣,也需要有多麼堅強的蓋爾芒特精神——決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戰勝對巴拉麥德的恐懼)。而對一次如此圓滿的成功,我們不禁像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 一樣,處處看見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興。她還托我向您說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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