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桑西一家

(李熊譯)

無疑,莫里哀筆下的堂璜是個風流公子。但他首先是個教養良好的人;在惹上尋花問柳這種不可抵拒的習性之前,他一心效仿某種理想的典範,使自己在一個風流俊雅的年輕君主宮中成為備受讚賞的人物。

莫扎特筆下的堂璜則更接近自然,沒有那麼重的法國味。

他不那樣考慮「別人怎麼說」,先不說別的,他至少不像都比涅筆下的那個弗奈斯特男爵所說的,想到「自吹自擂」。關於義大利的堂璜,我們所有的就只是這麼兩個形象。大概在十六世紀文藝復興初期,他所表現的,也就是如此。

在這兩個形象中,有一個我是絕對不能介紹的,因為我們的世紀太「一本正經」了。我必須回憶我在拜倫勛爵那兒聽過多次的名言:「這個虛偽的時代」。這種虛偽是那麼可惡,它騙不過任何人,但它卻有一份極大的好處,就是給那些蠢東西提供說詞,要是有人敢對某事發表看法,或者對某事表示嘲笑,他們就會忿忿不平。它的不利之處,是大大地縮小了歷史領域。

若是讀者有雅興,允許我作一番介紹,那我就恭敬地說一說另一個堂璜的經歷。這在年是可以做到的。這個堂璜名叫弗朗索瓦·桑西。

之所以出現堂璜這樣的人,就是因為世上存在著虛偽。若是在古代,出現堂璜這種人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那個時候宗教就是快樂。它鼓勵人們尋歡作樂,又怎麼會懲處那些一心追求快樂的人呢?只有政府才實行戒律,對危害國家,當然也是危害所有人利益的事予以禁止。不過,對可能危害行動人自身利益的事,它並不禁止。

因此在古代的雅典,任何有錢好色的男人都算得上堂璜。

誰也不會對此表示異議,誰也不會認為,這種生活是無邊苦海,節制受苦才是功德。

我不認為,古代雅典堂璜會和現代王朝的堂璜一樣,迅速地滑向犯罪的深淵。現代堂璜的很大一部分樂趣,在於與輿論作對,而起初,年少無知的時候,他幹這種事,以為只是與虛偽對抗。

在路易十五治下,違犯王法,向一個蓋屋頂的工人開槍,把他從屋頂上打下來,這難道不說明,人們生活在君主社會裡,有著良好的教養,但也不會把法官放在眼裡。無視法官,這難道不是少年堂璜墮落的頭一步。

當今之世,女人不再吃香,所以堂璜一類也就少了,即使有,他們開始也只是把對抗同代人信仰中的一些思想觀念當作榮耀(他們認為這些思想觀念毫無道理),追求一些十分自然的快樂而已。只是到了後來,堂璜開始變壞以後,他才覺得與輿論,連他本人也覺得是公正合理的輿論作對是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在古代人身上,很難發生這種轉變。只是在羅馬皇帝治下,尤其是在提比略在卡普里島大過其奢華荒淫的生活之後,人們才發現一些為了墮落本身,也就是說,為了獲得與同代人的輿論作對的樂趣而墮落的浪蕩公子。

因此,我認為正是由於基督教,才使堂璜這種魔鬼般的角色成為可能。無疑,基督教向世人宣稱,一個可憐的奴隸,一個羅馬的鬥士,他們靈魂的權利,與愷撒大帝毫無二致。因此,應該感謝它引發了一些細膩的情致。而且,我也不懷疑,這些情致或早或遲在民眾中顯露。《伊尼特》①就比《伊利亞特》溫柔多了。

耶穌的教理其實就是與他同代的阿拉伯哲學家的理論。

繼聖·保羅宣講的原則之後帶給世人的唯一新東西,就是教會。它完全脫開了民眾,利益也完全相反。

這個教會唯一的使命,就是培養和加深民眾的宗教感情。

它拼構出一幅幅幻景,建立起一套套風習,以感化各個階層的人,從未開化的牧人到昏聵麻木的宮廷老臣的心靈。它善於回憶童年的美好印象,也會抓住小小的時疫和災禍,藉以加深恐懼感和宗教感情,或至少建造一座壯麗的教堂,媲如威尼斯的「永福」教堂。

既有這樣的教會存在,便有以下這種奇妙事情產生,聖·雷翁②(Saintléon)教皇不用武力,就頂住了野蠻的阿蒂拉及其蠻兵蠻將的進攻,這支蠻軍剛剛使中國、波斯和高盧人聞風喪膽。

①②公元年當選為教皇。在位期間,遇匈奴可汗阿蒂拉進攻羅馬,他親自出面求和,送了許多禮物,才使阿蒂拉撤退。

古羅人詩人維吉爾的著名史詩。

因此,這種宗教和被歌曲歌頌的絕對權力——人們稱之為法蘭西君主制度,製造了許多怪異事情。倘若沒有這兩種組織,世人大概永遠無緣見到這些事情。

這些事情好也罷,壞也罷,終歸是奇特怪異的,簡直能讓亞里士多德、波里比亞、奧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賢哲驚嘆不已。我毫不猶豫地把堂璜的現代個性也列入這些事情之中。

依我之見。這是路德①之後歷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義教規的產物。因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時代的宗教原則。

莫里哀的《堂璜》是在年月日,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那時這位君主還不是個虔誠的教徒。然而教會的檢查官卻刪去了《林中窮人》那一場。這位檢查官為了獲得有力支持,想使這位極為稚嫩無知的年輕國王相信,冉森教派②就是共和派的同義詞。

《堂璜》的原作者是個西班牙人,名叫蒂爾索·德·莫利納。大約在年,有家義大利的戲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場模仿這個作品的戲,大為轟動。也許,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齣戲。這是因為,戲裡有魔鬼,有愛情,有對地獄的恐懼,亦有對女人的激情,也就是說,在所有人——只要他們稍稍超出野蠻狀態——看來:這裡面既有最可怖的,亦有最甜蜜的東西。

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詩人引進了文學領域,這不足①②荷蘭神學家冉森創立的一個宗教改革門派。

即馬丁·路德,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運動的領袖。

為奇,在這個國家的民眾生活里,愛情佔了很重要的位置。在那兒,這是一種莊重的感情,為了它,一切都可以輕易地捨棄,甚至虛榮心!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在德國和義大利亦是如此,這種感情驅使那些外國人干出種種瘋狂舉動,例如,娶一個窮姑娘,只要她漂亮,逗人愛就行。說實在的,唯有法國完全擺脫了這種感情。我們法國人都是精於算計的。在法國,姿色欠缺的姑娘並不乏追求者,而在別處,這種姑娘只能去作修女。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就在於此。

在這個國家姑娘不備嫁妝,這種習慣鞏固了愛情的勝利。在法國,愛情難道不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說,只存在於那些沒有家庭專聘公證人去撮合結婚的姑娘之中!

拜倫勛爵筆下的那個堂璜,就沒有必要提了。那只是福布拉斯,一個微不足道的英俊後生,交了種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好運罷了。

因此,堂璜這個奇特的個性,只是在十六世紀的義大利才首次出現的。十七世紀,一個酷熱難當的白晝之末,一位義大利公主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冰淇淋,一邊說:「多遺憾,這竟不是一種罪孽!」

依我之見,這種感覺構成了堂璜的個性基礎。也正如大家所見,基督教於這種感覺是不可缺少的。

關於此,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寫道:「這不就是意味著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齏粉還要與上天對抗?」據說,由此產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婦的極大樂趣,而且這個女信徒要十分虔誠,清楚自己造了孽,滿懷激情祈求上帝的寬恕,正如她滿懷激情犯下罪過一樣。

有一種簡單的倫理,把對人有益的稱為德行。嚴厲的庇烏五世倡導或者制訂了一套瑣細的教規,與這種倫理截然相悖。當時存在著極為嚴酷的宗教裁判制度。正因為太嚴酷,所以它在義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以後便轉移到了西班牙。

庇烏五世新訂的教規加強了宗教裁判的權力,使人人都對之心生畏怯。在若干年頭裡,凡不執行,或公然蔑視這些被列為最神聖的宗教義務之一的繁瑣教規者,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假定有一個極為墮落的基督徒,正好在教皇剛剛頒布這套教規的時候出生在羅馬,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戰抖的情景,一定會聳聳雙肩,尋思道:「好傢夥!我已是羅馬這個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我也要成為這裡最勇敢的人,那些人遵守的東西,我要公然蔑視。再說它們也確實不像人們應該遵守的東西。」

真正的堂璜,就應該是一個有膽有識的人,思想敏捷,明確,一眼就能看出人們的行為動機。

弗朗索瓦·桑西也許會尋思:「我這個羅馬人,年出生於羅馬,正逢波旁統帥率領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羅馬洗劫六個月,犯下種種可怕的瀆聖暴行的年頭,我用什麼有效的行動,來讓人注意我的勇氣,從而盡最大可能地享有對抗輿論的樂趣呢?我怎樣來讓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驚呢?我又怎樣去感覺不同於這幫凡夫俗子的強烈快樂呢?

一個羅馬人,尤其是一個中世紀的羅馬人,決不是只說不做的人。空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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