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維多利婭·阿柯朗波尼(勃拉齊亞諾公爵夫人)

(李熊譯)

我和讀者一樣,不免覺得遺憾。因為本篇不是一則浪漫傳奇,而是一篇譯文,儘管它忠實地迻譯了一篇年寫於帕圖的嚴肅的記敘文。

幾年前,我來到曼圖亞,搜購一些價錢不貴,與我的小小財產相稱的草圖和小油畫。我想要的是年以前的畫家的作品。因為年佛羅倫薩淪陷,就使義大利繪畫的獨特風格遭受了巨大損害,到了年左右,這種風格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有一個年老的貴族,富可敵國,卻是一毛不拔。他不向我推薦繪畫,卻向我高價兜售一批手稿。由於年代久遠,手稿已經泛黃。我要求翻閱一下,他表示同意,但又說他相信我為人正直,如果不買,不會把讀過的那些趣事默記下來發表。

這個條件倒並不討厭。於是我瀏覽了三四百卷,把眼睛看得又酸又累。這些手稿里彙集了兩三個世紀的事情,有悲慘的探險故事,有決鬥的挑戰書,有貴族間睦鄰友好的協議,有不同題材的回憶錄,等等。這批手稿要價不菲。我討價還價,最後還是以極高的價錢,得到讓人抄錄若干小故事的權利。我喜歡這些小故事,它們展現了年左右義大利的風俗。我得到了對開的二十二卷抄本。讀者如果有耐心,他要讀到的,就是其中的一則故事。我把它忠實地翻譯了出來。我了解十六世紀義大利的歷史。我認為下面的敘述完全真實可信。它是用古義大利文體撰寫的,莊嚴穩重,平鋪直敘,但極不好懂,對西克斯圖斯五世治下(年)的器物觀念充滿影射。我在翻譯時煞費苦心,使它避免沾上現代優美文學的氣味,表露出不帶偏見的當代意識。

手稿的作者藉藉無名,但他是個審慎的人,對事情不加評論,也不刻意渲染,他唯一的使命便是如實地敘述。假如他有時在不知不覺之中敘述時生動感人,那是因為在年,人們並未完全受虛榮心支配,作人行事尚未完全變得矯揉造作。那時人們認為,只有用儘可能淺顯易懂的方式表達思想,才能使聽話人明白。在年前後,除了宮廷豢養的弄臣,或者詩人,沒有人想到靠巧舌如簧去討人歡心。還沒有人一邊聲稱願為陛下赴湯蹈火,一邊卻打發人租借驛馬,準備逃命。這種背叛行為那時尚未發明。那時大家所言不多,因此對別人說的話也就格外注重。

因此,善意的讀者,請不要在這裡尋找有趣的文筆,迅捷的節奏,美妙的語句,對趕時髦的新穎諷喻,尤其不要指望在這裡感受到喬治·桑的小說那種誘人的情感。要是由這位大作家來動筆,她會把維多利婭·阿柯朗波尼的生活與不幸遭際寫成一部傑作。而我呈獻給你的,只是一篇質樸無華的敘述,它只可能具有謹嚴有度的歷史著作的長處。當人們在夜幕降臨時分驅馬趕路時,偶爾會思考那識別人心的偉大藝術,便可以把本篇敘述的狀況當作立論的基礎。作者記敘了一切,說明了一切,沒有給讀者留下任何發揮想像的地方。

故事的女主人公死後十二天,他就寫出了這篇文字①。

維多利婭·阿柯朗波尼出生於烏爾比諾公國一個叫作阿古比奧的小城。她的家庭是一個閥閱世家。由於姿容出奇地秀美,她從小就引人注目。不過她的可愛之處主要不在美貌,大家閨秀令人欽慕的品質,她樣樣不缺,可是在那些不同一般的資質里,有一種優雅動人的風韻格外突出,簡直不可思議:誰只要瞧上一眼,就會心動神搖,不能自己。而且,這位姑娘言語不多,談吐質樸,沒有半點矯飾和虛偽。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乍一接觸,人們便油然生出信任感。也許,光看見她,人們使出渾身力氣,還可能抵擋住這種魅惑;可是只要聽見她說話,尤其是與她聊了幾句以後,那就休想擺脫她的魅力的吸引了。

維多利婭的父親住在羅馬。他的公館就在聖皮爾教堂附近的路蒂居西廣場。城裡許多年輕騎士想把她娶到手,為此你爭我斗,互相嫉妒。最後維多利婭的雙親看上了紅衣主教蒙塔托的外甥菲利克斯·佩雷蒂。蒙塔托就是後來的教皇西克斯圖斯五世。

菲利克斯原來叫弗朗索瓦·米努奇。他母親卡米爾·佩雷蒂是紅衣主教的妹妹。被舅舅收養以後,他就改用了現在這個名字。

①這篇文字的手稿存《兩世界評論》編輯部。

維多利婭進了佩雷蒂家以後,便不知不覺地把她那種被人稱為具有不可抵擋的魅力的資質也帶了過來,並且處處表現出來,以至於可以斷言,只要見過她,就會愛上她①。丈夫愛她到了發狂的地步,婆母卡米爾,甚至紅衣主教蒙塔托本人,在塵世操心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便是揣摩維多利婭的喜好,以便儘力馬上予以滿足。紅衣主教本以不尚斂財,厭惡奢華出名,可現在卻千方百計迎合維多利婭的願望,並常常以此為樂,全羅馬的人都為此感到驚奇。維多利婭年輕漂亮,引人注目,又為大家所傾慕,有時便不免生出一些怪念頭,糜費很是不小。她從婆婆那裡得到了一些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到後來把羅馬珠寶商手裡最罕見的珍寶也弄到了手。當時羅馬的珠寶商貨源充足。

蒙塔托紅衣主教素以嚴厲著稱,但是,出於對甥媳的痛愛,他把她的兄弟都當作親外甥對待。奧克塔夫·阿柯朗波尼剛滿三十歲,就由蒙塔托紅衣主教舉薦,被烏爾比諾公爵指定為福松布洛納主教。這個職位是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專門為他設置的。馬賽爾·阿柯朗波尼年輕氣盛,性情暴躁,被指控犯了好幾樁罪行,受到治安部隊的追捕。他想方設法,逃出法網,免於一死,又在紅衣主教的庇護下,過起了逍遙自在的日子。

維多利婭的第三個兄弟名叫于勒·阿柯朗波尼。蒙塔托紅衣主教把他託付給亞歷山大·斯福札紅衣主教。後者馬上①我記得在米蘭圖書館可以讀到維多利婭寫的優美動情的十四行詩和其它體裁的詩作。看來她不僅美麗,而且聰明,優雅。——原注把他安排在自己手下最顯要的位置上。

一言以蔽之,如果不是以無法滿足的慾望,而是以實際享有的好處來衡量他們的幸福,那麼,在阿柯朗波尼一家子看來,維多利婭與蒙塔托紅衣主教的外甥的婚姻就算得上人間至福了。可是,受到命運偏愛的也可能為瘋狂的慾望所驅使,去追求巨大的靠不住的好處,而生出一些怪誕的、充滿危險的念頭。

在維多利婭的親戚當中,假如有誰像許多羅馬人所猜疑的那樣,為自己升官發財的慾望所驅使,而慫恿她與丈夫脫離關係,那麼他事後會很快認識到,滿足於一定的財產所帶來的不大不小的好處,本是明智得多的做法,因為那樣,他可以很快達到人的雄心所能希冀的最高地位。

維多利婭在家裡過著女王一般的生活。有一天晚上,菲利克斯·佩雷蒂剛和妻子上床躺下,維多利婭的使女卡特琳交給他一封信。卡特琳出生於波洛尼亞。這封信是她哥哥帶來的。他名叫多米尼克·達加維瓦,諢名「左撇子」,因為犯過好幾樁罪,被逐出羅馬。不過,由於卡特琳為他求情,菲利克斯為他謀得了紅衣主教蒙塔托的有力庇護。於是他就常來菲利克斯府上走動,菲利克斯也對他信任有加。

這封信是以馬賽爾·阿柯朗波尼的名義寫的。維多利婭的兄弟里,就數他與她丈夫的關係最親密。他通常隱居在羅馬城外,不過有時也冒險進城,把菲利克斯家當作安全的落腳點。

在這封深更半夜送來的信上,馬賽爾向妹夫菲利克斯求援,說是事情緊迫,他在蒙特卡瓦洛宮附近等他。

菲利克斯把情況告訴妻子,然後穿好衣服,只拿上他的佩劍,帶上一個僕人,打著火把就往外走。正當他要跨過大門的當口,他發現母親卡米爾和宅子里的所有女眷,包括維多利婭在內,都追了上來。她們都苦苦求他,叫他不要在這深更半夜出門。他不肯改變主意,她們便一齊跪下,含著熱淚,求他聽從她們的話。

在格列戈利十三當政時期,社會混亂,暗殺成風,那種狀況真是前所未聞。每天都要發生一些怪事,罪犯不受懲罰,逍遙法外。女眷們聽說了這些事,個個驚恐不安,卡米爾尤其如此。往日馬賽爾·阿柯朗波尼冒險進城,從不求菲利克斯幫忙,而這個時辰,這種舉動,在她們看來實在不合時宜。

想到這些,她們更是提心弔膽。

菲利克斯年輕,血氣方剛,這些擔憂的理由,並不能讓他改變主意。倒是他聽說信是「左撇子」送來的,便打定了主意,任什麼事情也不能拖住他。他喜歡那人,曾經幫過他的忙。他跨出了家門。

上面已經說到,他只帶了一名僕人,讓他帶著火把在前面照路。可憐的年輕人朝蒙特卡瓦洛才走了幾步路,就挨了三火槍,撲倒在地。兇手們見他倒下了,都衝過來,爭先恐後地在他身上捅了好多刀,直到確信他死了才罷手。噩耗立即報給了菲利克斯的母親和妻子。通過她們,又傳到了死者的舅舅紅衣主教那裡。

紅衣主教聽了凶訊,面不改色,沒有顯露半點悲痛的神色,只是匆匆地穿好衣服,開始為自己,為那個(遽然逝去的)可憐靈魂祈禱。然後,他來到甥媳房裡安慰女眷,神態極其莊嚴鎮定。當時她們號啕大哭,整座公館一片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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