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岸邊的聖·方濟各」教堂

(李熊譯)

阿利斯特和多倫特寫過這個題材,於是艾拉斯特也想一試身手。

九月三十日有一個義大利編年史作者記敘了一位羅馬公主與一位法國人戀愛的詳細經過,我把它翻譯出來。

事情發生在年,正是上世紀之初。當時羅馬裙帶風盛熾,由此而來的流弊惡習充斥全城。不過,羅馬教廷卻是空前興盛。教皇貝諾阿八世(奧西尼)統領,或不如說他侄兒康波巴索親王以他的名義,掌管全國大大小小一切事務。外國人從四面八方湧向羅馬。義大利的王公,仍然由新大陸的黃金充實家底的西班牙貴族也蜂擁而來。誰有錢有勢,誰就凌駕於法律之上。無論本國人外國人,他們彙集一起,要作的事情就是逐風流,講排場。

教皇的兩個侄媳婦,奧西尼伯爵夫人和康波巴索王妃,分享著伯父的威權和教廷的尊榮。即使在社會最上層,秀美的姿色也使她們出類拔萃。羅馬人都親切地說,奧西尼夫人快活瀟洒、康波巴索王妃溫柔虔誠。不過,生起氣來,這個溫柔的女人也會作雷霆之怒的。每天,兩妯娌都進宮去覲見教皇,在那裡會面,還經常去對方府上走走,表面看來關係融洽,其實處處都在較量:比相貌、比聲譽,比財富。

奧西尼伯爵夫人姿色略差一點,但輕佻,活潑、詭譎,引人注目。她有一些情人,照顧不過來,一天換一個。看到二百位賓客坐在她的沙龍里,聽從她安排,這就是她的幸福。她很看不起康波巴索王妃。王妃和一個西班牙公爵好了三年,到處都出頭露面,被人瞧見,最後卻一道命令,讓他二十四小時內離開羅馬,否則處死。奧西尼夫人說:「把他趕走以後,我那漂亮的弟婦臉上再也沒有了歡顏。最近幾個月來,她尤其被煩悶,或者愛情折磨。而她那位夫君也不傻,在教皇伯父面前把這種煩悶說成是高度的虔誠。我料想這份虔誠會引她去西班牙朝聖哩。」

其實,康波巴索王妃根本沒有懷念那個西班牙人。過去,至少有兩年,他讓她感到極為空虛無聊。她真要想他,早就派人去找了。她天生就是這種性格。這樣的人在羅馬並不少見。她雖然剛剛二十三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卻常常出於狂熱的虔誠,跪倒在伯父跟前,祈求「教皇的祝福」。這「教皇的祝福」我們也不知詳細內容,只知除了兩三種極為殘忍的罪孽之外,其餘的一切罪孽它都可以寬恕,甚至連懺悔也不必作。仁慈的教皇貝洛阿八世每次都感動得流淚,對她說:「起來吧,好侄媳,你不需要我的祝福。在上帝眼裡你比我好。」

雖然教皇是不犯錯誤的,可是在這件事上,他和全羅馬的人一樣,都弄錯了。康波巴索王妃墮入了瘋狂的情網。她的情人也分享著她的激情。但是她卻感到十分不幸。幾個月以來,她愛上了法王路易十五駐羅馬大使聖泰良公爵的侄子賽納瑟騎士,每天都與他見面。

賽納瑟是攝政王菲利普·德·奧爾良與一位情婦生的兒子,在法國極受寵信,雖然剛滿二十二歲,卻當了好幾年上校了。他養成了自命不凡的習慣,但卻並非生性如此。快活,好玩,冒失,勇敢,善良,這些構成了他與眾不同的個性的主要特點。如果要說法蘭西民族的好話,那麼我們可以說,他是這個民族極其真實的樣品。康波巴索王妃對他一見鍾情。

「不過,」她告訴他,「你是法國人,我不信任你。我有言在先:哪一天羅馬人知道我與你幽會過幾次,我就認為是你泄露了秘密,我也不會再愛你了。」

本來康波巴索王妃是玩一玩愛情,誰知卻墮入了真正的情網。賽納瑟原來也愛她,不過他們親密相處了八個月,時間使義大利女人的愛情越來越熾烈,卻使法國男子的愛情日益衰微。騎士感到無聊,但是虛榮心的滿足又使他感到慰藉。

他已經往巴黎寄了二三幅康波巴索王妃的肖像。再說,他從小養尊處優,形成了無憂無慮的性格,就是在虛榮心所感興趣的事情上,他也不大操心。而一般法國人對這種事是極為關心的。

賽納瑟毫不了解情婦的性格。有時她的古怪脾氣還使他覺得有趣。在聖巴比娜節,也就是她的本名瞻禮日,她出於真摯而熱烈的虔誠,對自己的行為深感內疚和不安。在這時他必須安慰她,打消這些感覺。對一般的義大利女人,賽納瑟可以讓她們忘記宗教,然而對於她,卻做不到。他是靠壓服而不是說服戰勝她的,因而爭吵總是時有發生。

有生以來,這個事事遂心的年輕人第一次遇到了阻礙。不過這倒使他開心,並且在王妃身邊養成了溫柔體貼的習慣。有時他也認為愛她是他的義務。另外,還有一個毫無浪漫色彩的原因。他只有一個知心的人,這就是大使聖泰良公爵。他有時通過康波巴索王妃給大使效力,因為王妃無所不知。在大使眼裡,他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為此特別得意。

康波巴索王妃與賽納瑟截然不同。情人在社會上的種種優越之處,她毫不關心。她唯一注重的,就是他愛不愛她。

「我為他獻出了終身的幸福。」她尋思道,「他,一個異教徒,一個法國人,是不可能為我作出同樣的犧牲的。」可是賽納瑟那份快樂,顯得那麼可愛,那麼洋溢,而且是那麼真摯,發自內心,這些都讓康波巴索王妃的心靈驚訝,著迷。一見到他,她蓄在心中準備對他說的話,她那些陰暗的念頭便煙消雲散。對這位高傲的女人來說,這種感受是如此新鮮,在賽納瑟離去很久後,還在她心裡盤桓不退。她終於發現自己離開了他便不能思想,不能生活。

在羅馬,西班牙人在兩個世紀中大受歡迎。現在法國人又受青睞了。有一種性格,它到了哪裡,哪裡就有快樂,就有幸福。羅馬人開始理解這種性格。可這種性格只在法國存在,而且在年的革命之後,這種性格已經蕩然無存。這是因為,一種持久的快樂需要用無憂無慮來維護,可是革命後的法國,誰也不可能有安全的職業,就是天才(如果有天才的話)也得為飯碗操心。

在賽納瑟所在的階層與民族的其餘部分之間爆發了戰爭。那時的羅馬與今日人們眼中的羅馬也是截然不同。在年,人們還料想不到六十七年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想不到雅各賓黨人巴塞維爾想使這個基督教世界的首都變得文明,一些本堂神甫就收買民眾,把他殺死。

在賽納瑟身邊,康波巴索王妃第一次失去了理智,為一些理智所不贊同的事情而陶醉或者深感不幸。在真誠嚴肅的王妃看來,宗教與理智是兩碼事。一旦賽納瑟戰勝了她的宗教信仰,愛情便在她身上迅速湧出,直到變成沒有節制的激情。

康波巴索王妃早就看準費拉泰拉大人是個有用的人,她曾經打算得到他的財產。費拉泰拉告訴她,賽納瑟不僅去奧西尼夫人府比平日更勤,而且,他還使得伯爵夫人把做了她好幾個星期正式情人的一位著名歌手打發走。王妃聽了這個消息,心情該是何等地難受!

我們的故事就從她聽到這不幸消息的那天晚上講起。

康波巴索王妃坐在一張金色的大皮椅上,一動也不動。旁邊那黑色大理石的小桌上,放著兩盞銀質的高腳檯燈。這是名聞遐邇的邦維呂托·賽利尼的傑作。說它們照亮了王宮底層這間大廳,不如說展現了這間大廳的陰暗。大廳四壁掛著一些油畫。因為年代久遠,畫面有點發黑。對這個世紀而言,那些大畫家一展雄才的時代已經遙遠。

年輕的賽納瑟坐在一張鑲金的小烏木椅上,姿態優雅。他與王妃面對面,離得很近,幾乎挨著她的腳邊。王妃緊盯著他。從他進入大廳時起,王妃不但沒有迎上去,投入他的懷抱,而且沒有跟他說一句話。

年,巴黎已經成了主宰服飾潮流的都城。賽納瑟通過郵車,定期從巴黎弄來能襯托出法國最俊美男子優雅風度的物品。他是在攝政王宮廷的美人堆里學習與女人打交道的,而且有名師卡尼亞克指導。卡尼亞克是他叔叔,是攝政王的放蕩朋友之一。像他這種地位的人,天生就有一種自信,可是今天在王妃面前,他很快還是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王妃金色的秀髮有點蓬亂,兩隻深藍色的大眼死死地盯著他,那種神情讓人捉摸不準。她對他懷有刻骨仇恨,要毫不留情地報復?或者她只是因為熱烈的愛情才顯出這種深沉嚴肅的表情?

「這麼說,你不再愛我了?」她終於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句話。

這句宣戰的話以後是長久的沉默。

對王妃來說,要捨棄賽納瑟那份迷人的優雅是頗為痛苦的。如果她不擺出這個冷漠的場面,他會對她說上千百句甜言蜜語。可是她太高傲,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持這種態度。愛俏的女人嫉妒別人是出於自尊;風流的女人則是出於習慣。一個熱烈而真誠地戀愛的女人則清楚她的權利。她注視賽納瑟的方式是羅馬人的愛情所特有的,賽納瑟覺得十分有趣。他從她的目光里看出了深切的感情和猶豫,甚至可以說看到了赤裸的靈魂。這種神情在奧西尼夫人的眼睛裡是看不到的。

然而,這次沉默的時間過長了一點。這個不善於深入義大利人內心感情世界的法國青年,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深明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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