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米娜·德·旺格爾-1

(李熊譯)

米娜·德·旺格爾誕生在哲學和幻想之鄉哥尼斯堡。

年,法蘭西戰役行將結束時,普魯士將軍德·旺格爾伯爵忽然脫離宮廷,退出軍隊。有一晚,在香檳省的克蘭奈,他指揮部隊浴血拚搏,打贏了一場傷亡慘重的戰鬥後,心裡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一個民族安排自己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時,遵循的是一種合情合理的內在方式,這種方式,難道另一個民族有權去改變?他為這個重大問題所困擾,便打定主意,將寶劍入鞘,不得出答案不再用它。於是他告別軍旅,回到了哥尼斯堡領地。

德·旺格爾伯爵受到柏林警察局的嚴密監視。於是他一心一意只去思考哲學問題,培養獨生女兒米娜。幾年以後,他年齡還不算太老,就撒手西去,把一筆巨大的財產,一個體弱多病的母親,和在宮廷的失寵留給了女兒。在宮中失寵,在高傲的日耳曼可不是小事。好在米娜·德·旺格爾享有東德意志最高貴的姓氏,它像避雷針一樣擋住了失寵這種不幸。其時米娜雖只有十六歲,但她在跟他父親有交往的那些年輕軍官心裡引起的感情,已經到了崇拜和狂熱的地步。他們喜歡浪漫而憂傷的性格。有時,她眼睛裡閃現這種神氣。

一年過去了。喪期已經結束。但父親去世所引起的悲傷卻絲毫沒有減輕。德·旺格爾夫人的朋友在談話中已經提到肺病這可怕的字眼。可是喪期一滿,米娜就得到君主的宮廷去。她有幸跟這個君主沾了點兒親。在動身去大公園的京都C城途中,德·旺格爾夫人被女兒的浪漫念頭和深愁重憂嚇壞了,便希望找一樁門當戶對的或許有一點愛情的親事,使女兒的思想回到她那種年齡。

「我多麼希望看到你在這個國家成親啊!」她對女兒說。

「在這個忘恩負義的國家?!」女兒沉吟片刻後回答,「父親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效忠了二十年,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最卑鄙無恥的警察的監視!不,我寧願改變信仰,到哪家天主教修道院去當一輩子修女,也不願待在這個國家。」

對於宮廷生活的情形,米娜只是通過她的同胞奧古斯特·拉封丹納①的小說才了解了一些。在那些艾爾巴尼②式的畫幅中,描繪的常常是某個富有的女繼承人的愛情。她總是在某個偶然的場合,對某個心地善良頭腦簡單的年輕上校,國王的侍衛官一見鍾情。這種產生於金錢的愛情,米娜深感厭惡。

「這樣一對夫婦,」她對母親說,「結婚一年後,男的憑婚事當上了侍衛長,女的則成了王儲妃子的伴婦,還有什麼比他們的生活更平庸乏味呢?一旦破了產,他們的幸福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①②義大利畫家(—)。擅畫神話中的愛情題材。

德國作家(—)。

C城的大公不曾料到奧古斯特·拉封丹納的小說為他設下了這樣的障礙,他想把米娜的巨額財產留在他的宮中。更糟的是,他的一個侍衛官也許「得到上級允許」,竟開始圍著米娜大獻殷勤。這兩件事更促使米娜作出了逃離德國的決定。

然而逃走絕非易事。

「媽媽,」有一天她對母親說,「我想離開這裡,住到外國去。」

「你說出這些話,真叫我害怕。你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你可憐的父親。」德·旺格爾夫人回答說,「好吧!我不置可否,也不行使我的權力,不過,去國外旅行必須得到大公的臣僚們批准。你可別指望我會去求他們。」

米娜很是不幸。宮裡的人知道了她與尊貴的殿下想法不合,於是她那雙極其溫柔的藍幽幽的大眼睛和那種優雅風度引來的成功,很快便喪失殆盡。一年多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米娜對獲得批准已不存奢望。她想出一個女扮男裝逃到英國的計畫,打算到那裡後賣掉鑽石首飾來維持生活。德·旺格爾夫人發現米娜在做一些奇怪的實驗,來改變膚色,十分驚恐。不久,她又獲悉米娜訂做了男式服裝。米娜注意到,每次她騎馬兜風,總是遇到大公的憲兵。但她從父親那兒繼承了德國人的幻想,這些困難不但沒有使她打退堂鼓,反而使她更加入迷。

米娜沒料到自己居然討D伯爵夫人喜歡。她是大公的情婦,一個出色的浪漫女人。有一天,米娜同她一起騎馬兜風,看見一個憲兵遠遠地跟在後面,一氣之下,便把逃走的計畫告訴了她。沒過幾個時辰,德·旺格爾夫人便收到大公親筆寫的簡訊,准許她到法國巴尼埃爾溫泉去住半年。這時是晚上九點,十點鐘時母女倆已經在路上了。十分幸運的是,第二天,在大公的臣僚們被喚醒之前,她們已經出了國境。

德·旺格爾夫人母女倆是在×年初冬來到巴黎的。

米娜在外交圈子的舞會上大出風頭。有人聲稱,德國使館的先生們得到指示,要暗中阻止這筆幾百萬的財產成為某個法國誘惑者的戰利品。在德國,人們還認為巴黎的年輕男子對女人最感興趣。

米娜已有十八歲,儘管她懷有德國人的種種幻想,卻也開始閃現一些理智之光了。她發現自己始終不能與任何一個法國女人結下友誼。在每一個法國女人身上,她接觸到的只是過分的禮貌。相識一個半月以後,她和她們的友誼反不及頭一天深。米娜十分苦惱。她猜想自己的言談舉止一定有什麼欠禮貌,叫人不快的地方,使法國人不願作更親密的交往。

她的地位這樣高貴,為人卻是這樣謙卑,真是前所未見。她的面目天真可愛,充滿稚氣,可是作起決定來堅決果斷,這與她的相貌適成鮮明的對照。她那童稚未退的面龐上,從未顯露過理智的、嚴肅的神態。說實話,理智從來不是她的顯著的性格特徵。

雖說巴黎的居民彬彬有禮到了拒人門外的地步,米娜還是非常喜歡這座城市。在家鄉,她厭惡街上的人向她致意,厭惡看到她的車馬隨從被人認出來;在C城,她把所有衣衫不整向她脫帽致禮的人都看作密探,而在被人稱作巴黎的這個共和社會裡,隱居對她這個性格獨特的人很有誘惑力。只是她的心還有點德國味,對密友間相處的那種快樂還戀戀不捨。

不過,她發現,巴黎雖然沒有那種樂趣,卻天天晚上有舞會,有趣味盎然的演出。她父親年曾在巴黎住過,後來他經常跟她談起那所房子。她找到了它,費了好大氣力才把房客趕走。住進了這所房子,巴黎對於她來說,就不再是一個外國城市了。在這裡連最小的房間她都熟悉。

德·旺格爾伯爵雖然胸前掛滿勳章和軍功牌,但骨子裡卻是個哲人,像笛卡爾①或斯賓諾莎②那樣幻想。米娜喜歡德國哲學中那些晦澀難懂的推理和費希特③的高尚的禁欲主義,正如一顆溫柔的心喜歡回憶美景。康德④那些最深奧難懂的話,讓米娜想起的也僅是父親當年念這些話時的聲音。有她父親這種引導,還有什麼哲學學不懂,弄不通呢?有幾位出類拔萃的學者答應到她家裡授課。聽課的只有她母女兩人。

她上午跟學者們一起鑽研哲學,晚上參加大使舉辦的舞會。在這種生活里,愛情竟沒有叩擊這個富有的女繼承人的心扉。法國男人使她感興趣,卻動不了她的心。母親常在她面前稱讚他們。可她對母親說:「他們也許是人們能夠遇到的最可愛的男子。我欣賞他們的聰明才智。他們每天講的諷刺話那麼俏皮,叫我驚奇,叫我開心。可是,當他們極力顯出心情激動的樣子時,你難道不覺得他們做作、可笑嗎?難道他們沒一點真情實感?」

「你這些指責有什麼益處呢?」明智的德·旺格爾夫人回①②③④德國哲學家(—)。

德國哲學家(—)。

荷蘭哲學家(—)。

法國哲學家(—)。

答,「你要是不喜歡法國,我們就回哥尼斯堡去。但是你別忘了,你已經十九歲了,而我也可能離開你。還是考慮考慮,選一個保護人吧!萬一我死了,」她凄然一笑,補充說,「C城的大公會把你嫁給她的侍衛官的。」

一個晴朗的夏日,德·旺格爾夫人和女兒一起去貢比涅觀看國王行獵。米娜在森林中部忽然看到了比埃豐古堡遺址,感觸很深。她還擺脫不了德國人的偏見,覺得巴黎那座新巴比倫城裡的每一幢宏偉建築,都有一種冷漠、嘲弄和邪惡的意味。

在她看來,比爾豐的古堡遺址就和德國布洛肯峰頂上那些古堡遺址一樣動人。米娜央求母親在比爾豐村的小客棧里住了幾天。她們住得很不舒服。有一天,突然下起雨來了。米娜像十二歲的孩子似的,傻乎乎地站在客棧門口看下雨。她注意到一張出售附近一塊地產的廣告。一刻鐘以後,客棧的一名女傭打著傘,把她帶到公證人家裡。公證人看到這個衣著樸素的姑娘來跟他洽購一塊價值幾十萬法郎的地產,並要地簽訂一份契約,而且還要交給他幾張法蘭西銀行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作定金,覺得十分驚訝。

我也不說這是罕有的事情,反正出於僥倖,米娜只吃了一點點虧。這塊地產叫小韋白里,賣主是德·呂佩爾伯爵。此人在庇卡底省所有城堡里是個聞人。他年紀不大,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見之下,你會對他生出敬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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