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箱子與鬼——西班牙傳說

肖旻譯

×年月,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堂勃拉斯·布托斯·依·摩斯克拉率領十二名騎士,來到了距格勒納德城十里左右的艾柯洛特村。鄉民們看見他們騎馬過來,都急忙趕回家,把門關緊。女人們驚恐地從窗縫裡打量格勒納德城這位可怖的警察局長。他為人心狠手辣,老天為了懲罰他,把他兇殘的靈魂,完全暴露在他的臉上。他身長六尺,一身黑皮,瘦得可怕。雖然只是個警察局長,但主教和省長在他面前也戰戰兢兢。

在後世心目中,抗擊拿破崙的英勇戰爭使十九世紀的西班牙人聲譽倍增,超出了歐洲其他民族,僅居法國人之後。在那場可歌可泣的戰爭里,堂勃拉斯是最著名的游擊隊頭領之一。他曾發誓,他的隊伍白天不殺法國人,他自己晚上就不在床上睡覺。

斐迪南國王複位後,有人指控堂勃拉斯年輕時當過嘉布遣會修道士,以後還了俗。於是他被押送到休達,去服划船的苦役。他在那裡住了八年,歷盡艱辛。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東山再起,又被重用。現在,他以沉默出名。而以往,他抓到戰俘絞死之前,總要挖苦奚落一通。那些俏皮話在西班牙各地的軍隊里不脛而走,為他贏得了風趣的名聲。

堂勃拉斯在艾柯洛特村的街道上策馬緩行。銳利的目光在兩邊的房屋上掃來掃去。走進一座教堂時,正好敲響了彌撒的鐘聲。他飛身下馬,來到祭壇前跪下。他的四名手下也隨著進來,跪在他周圍。他們望著他,發現他一掃虔敬的神情,只把陰森可怖的目光盯在幾步開外一個正在虔誠祈禱的年輕人身上。那人氣派高雅。

「這是怎麼回事?」堂勃拉斯心想,「照外表看來,他應該屬於社會的頂層,可我竟不認識!我到格勒納德以來,他沒有露過面!他一定是躲著什麼?」

堂勃拉斯向一個警察傾過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等年輕人一出教堂便予以逮捕。在作最後幾句收場禱告時,他趕忙走出去,來到艾柯洛特村的旅店大廳坐下。沒過多久,那個年輕人被帶來了。他一臉驚恐之色。

「報上你的姓名。」

「堂費南多·德拉蓋瓦。」

離得近了,堂勃拉斯發現堂費南多長相極為英俊,心裡更是不快。小夥子一頭金髮,儘管處境不妙,卻仍然十分溫和。堂勃拉斯望著年輕人,盤算著怎麼對付。

「你在議會時期①干過什麼?」末了他發問道。

「年我在塞維爾城讀中學。那時我才歲,因為我現在才歲。」

①指—年。西班牙國王斐迪南在民眾的壓力下,被迫實行憲政。

但到了年他又解散議會,實行獨裁。

「你靠什麼為生?」

這句話的粗魯無禮顯然使年輕人惱怒,但他還是忍住了,說:「家父是堂卡洛斯四世(天主保佑,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位仁慈的國王)魔下的旅長。他留給我一小塊領地,就離這個村子不遠,每年有一萬二千里亞爾的收入。我領著三位僱工一起耕種。」

「他們對你想必是忠心耿耿的吧。頂呱呱的游擊隊核心。」

堂勃拉斯譏笑道。

「關起來,送單人牢房!」他下完命令就走了,把犯人交給手下去處理。

過了不久,堂勃拉斯開始進午餐。

「關他六個月,」他想,「看他氣色還鮮不鮮朗,相貌還俊不俊雅。看他還得不得意。」

餐廳門口守著一個警察。只見他突然舉起馬槍,原來有一個老頭子跟在端盤子的夥計後面,想進餐廳。警察把槍橫在老頭子胸前,不許他通過。堂勃拉斯走到門口,瞧見老頭子後面站著一個姑娘,頓時把堂費南多丟到了腦後。

「太殘酷了,吃飯的時間都不給我了。」他對老頭子說,「進來吧,說,你有什麼事。」

堂勃拉斯一個勁地盯著姑娘看。從她的額頭上和眼睛裡,他看到了義大利畫派畫的聖母像上那種光彩奪目的清純莊重的神態。堂勃拉斯沒有聽老頭子講話,也忘了吃飯。過了好半天他才把心神收回來。老頭子只得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應該釋放堂費南多·德拉蓋瓦的理由說了一遍。堂費南多老早就跟他女兒伊奈絲,就是在場的這個姑娘訂了婚,並訂於下星期日完婚。陰森可怕的警察局長聽了這些話,眼睛倏地一亮,那光芒是那樣詭異,叫伊奈斯,甚至他父親都不寒而慄。

「我們一直敬畏天主。我們是老基督徒。」做父親的繼續說,「我的家族很古老,但我現在家道中落。對我女兒來說,堂費南多是個很合適的對象。法國人統治時,我什麼職務也沒有干過;以前和以後也沒有干過。」

堂勃拉斯仍然凶多吉少地不吭一聲。

「我屬於格勒納德王國最古老的貴族。」老頭子又說,「在革命前,」他長嘆一聲,「要是哪個修道士膽敢不理睬我的話,我會把他的兩個耳朵割下來。」

老頭子說得熱淚盈眶。伊奈絲顯得很羞怯,她從懷中掏出一串念珠,秀美的手痙攣地握著念珠上的十字架。堂勃拉斯把這雙手愣愣地盯了好一陣,然後又打量伊奈絲的身段,她稍嫌胖了一點,但體型勻稱。

「她的面龐還可以再秀氣一點。」他思忖,「但她這份天仙般的優雅,我還從沒有見過。」

「你叫堂嘉姆·阿萊基?」他問老人。

「正是。」堂嘉姆腰桿一挺,回答。

「有七十了?」

「才六十九。」

「是你啊,」堂勃拉斯面露笑容說,「我找了你很久。我們的國王賞給你一筆年金,利息有四千里亞爾。我給你保管了兩年,放在我城裡的家中。明天中午我把錢給你,我要讓你看看我的父親從前是卡斯蒂利亞的一個富裕農民,和你一樣,也是個老基督徒。我還要讓你看看,我沒有當過修道士。這樣,你就知道你剛才罵我罵錯了。」

老貴族不敢不去赴約。他是個鰥夫,家裡只有這個獨生女兒伊奈絲。在進城之前,他把她送到村裡的本堂神甫那裡,並把一切安排妥當,好像他要一去不復返似的。他發現堂勃拉斯打扮得非常神氣,穿著禮服,還斜佩著一條大綬帶。堂嘉姆還發現他變得彬彬有禮,像一個老兵要做善事一樣,時時刻刻堆起滿臉笑容。

堂嘉姆本不想收下堂勃拉斯交給他的八千里亞爾,可又不敢拒絕。他也不敢拒絕與警察局長共進午餐。吃過飯,可怖的警察局長拿出公證文書和受洗證明,甚至還有一份證明他從未當過修道士的文件,讓他過目。他能從苦役場回來,全是靠了那份證明。

堂嘉姆忐忑不安,總怕對方不安好心。

「我今年四十三歲。」到後來堂勃拉斯說,「有個蠻尊貴的職位,每年收入五萬里亞爾。另外,我在那不勒斯銀行還有一筆存款,每年可收入一千盎斯①。我請求你把女兒嫁給我。」

堂嘉姆一聽這話,一臉立即變得煞白。有一陣子,兩人都沒說話。最後,堂勃拉斯又說道:「我也不瞞你了,堂費南多·德拉蓋瓦卷進了一起麻煩的案子。警務總監要把他逮捕歸案。可能要被絞死,起碼也得服划船的苦役。我在那裡待過八年,那種日子可不好過。(他湊到老人耳邊)過兩三個星期,我大概可以接到總監的命令,①西班牙古金幣。

把他從艾柯洛特看守所遞解到格勒納德監獄。命令會在深夜執行。我尊重你對他的友情,要是他趁著黑夜逃走,我會假裝沒有看見。比如說,逃到馬約卡島上待上一兩年,決不會有人再提起他。」

老貴族沒有回答。他心慌意亂,好不容易才回到村裡。他收下的那些錢使他覺得厭惡。

「莫非這就是我的朋友堂費南多的血的代價?」他尋思。

到了本堂神甫家裡,他一下投到伊奈絲的懷裡。

「女兒啊!」他大聲說,「那修道士想娶你。」

伊奈絲頓時哭泣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她要求去請教神甫。神甫正在教堂里聽懺悔。他已上了年紀,又是神職人員,輕易不動感情,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但聽了這件事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請教的結果是應該打定主意,嫁給堂勃拉斯,不然就連夜逃走。伊奈絲和父親可以逃到直布羅陀,然後搭船去英國。「在那裡靠什麼過日子呢?」伊奈絲問。

「你們可以賣掉房子和花園。」

「可誰會買呢?」姑娘說著掉下淚來。

神甫說:「我有些積蓄,大約有五千里亞爾。姑娘,我把錢給你。我樂於這樣做,只要你覺得嫁給堂勃拉斯不能拯救你的靈魂。」

半個月以後,格勒納德城全體警察穿著禮服,圍在聖多米尼克教堂外面。教堂裡面光線暗淡,即使在正午也得留心由人領著進去。那一天,除了應邀而來的賓客,誰也不敢進去。

在一個偏堂里,點著數百根大蜡燭。燭光像一條火龍,蜿蜒穿過教堂的黑暗。遠遠地,可以看見一個男人跪在祭壇台階上。他比周圍的人都高出一個頭。他虔誠地低著頭,兩條幹瘦的胳臂叉放在胸前。他不久就站起來。顯出掛滿勳章的禮服。他把手伸給一個姑娘。姑娘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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