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18

「怎麼?人家出身再好不過了,人家姓西莫內,只有一個『n』!」

自然,這一切事情發生在金錢起著那麼重要作用的階層。在這個階層中,風姿綽約可以叫人對你發出邀請,卻不能叫人娶你為妻。阿爾貝蒂娜雖然受到如此特殊的厚愛,這厚愛並不足以補償她的貧寒。這種厚愛的有益後果,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似乎絕不會是一樁「過得去的」婚事。這樣的「出風頭」,即使不能帶來成就婚煙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懷惡意的母親的妒羨。她們見銀行總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親,將阿爾貝蒂娜當做「自家孩子」來接待,而她們自己幾乎不認識這兩位太太,一個個氣得要死。於是,她們向她們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這兩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說,這兩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會怒火滿腔。那真相便是阿爾貝蒂娜在這家(「反過來亦然」)講了在那家的一切發現,人們不慎十分親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這些發現。這千百種小小的秘密,當事者見到被揭露出來,是很不舒服的。這些嫉妒心重的婦人道出這些話語,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傳話,好叫阿爾貝蒂娜與她的保護人之間產生不和。但是像常常發生的那樣,託人辦這種事,一點也沒辦成。主使他們干這些事的惡意動機,人們感覺太明顯了,結果只會使人更加蔑視打這種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親對阿爾貝蒂娜的看法早已固定,不會改變。她把阿爾貝蒂娜視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性善良,只會想出各種名堂來叫人喜歡。

阿爾貝蒂娜這樣風靡一時,看上去並不包含任何實實在在的結果,倒使安德烈的這個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種特性。這些人一向成為別人追求的目標,從來不需要自己主動送上門(由於相同的原因,這種性格在社會的另一極端,即某些風姿綽約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見到),但她們從不把別人對她們的追求拿來誇耀,更確切地說,她們總是把這些隱瞞起來。談到某某時,她從來不說:「他很想見我。」談到任何人,都懷著極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別人的是她。一個小夥子幾分鐘之前與她面對面談話,因她拒絕與他約會而對她大肆譴責。談起這個小夥子的時候,她不但不以此當眾吹噓或責怪他,反而稱讚他說:「這個小夥子真熱情!」她甚至為自己如此討人喜歡而感到煩惱,因為這樣她勢必要惹人難過,她的天性卻是喜歡叫人高興。

她喜歡叫人高興,甚至達到使用某些只求實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謊言的地步。這種不誠懇,其實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雛形狀態存在著,其內容便是不善於以辦一件事只叫一個人高興為滿足。例如,如果阿爾貝蒂娜的姨媽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並不好玩的白日聚會,阿爾貝蒂娜去了,她本應該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興這種精神收穫而感到滿足的。但是,當她受到聚會的主人熱情接待時,她更喜歡對他們說,她早就想與他們見面,因此選定這個機會並徵得姨母同意而前來。這還不夠:這次聚會上,有阿爾貝蒂娜的一個女友,正好剛剛失戀。阿爾貝蒂娜還要對她說:「我不願意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想到我在你身邊,可能你會好過些。如果你希望咱們離開這聚會,到別處去,你說怎樣,我就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緒好一些。」(再說,這也是真話。)

有時,假目的毀了真目的。阿爾貝蒂娜為她的一個女友要去求別人辦件事,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這位善良而又熱情的太太家裡,這位姑娘不知不覺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則,覺得如果作出純粹是因為自己感到見到這位太太會多麼高興才前來的樣子,就更熱乎一些。這位太太見阿爾貝蒂娜純粹出於友誼這樣長途跋涉而來,真是無比感動。阿爾貝蒂娜見這位太太幾乎被感動了,便更加喜歡她。可是問題出在這裡:她謊稱自己純粹出於友情動身前來,她那樣強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樂,如果她為自己的朋友請求這位太太幫忙,反倒擔心會叫這位太太懷疑她的感情了。事實上,她是真心實意的。那位太太會以為,阿爾貝蒂娜是為這件事來的,這倒是實情;但她會得出結論說,阿爾貝蒂娜見了她高興,並非沒有利害得失考慮。這倒不確切。結果是阿爾貝蒂娜沒有提出要求幫忙便走了。這與那些對一個女人極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睞,但是為了使這種熱情保持高尚的性質,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愛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他情形中,倒也不能說,她總是為了次要的、事後想出的目的而犧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與次要的目標針鋒相對,如果阿爾貝蒂娜向那個人道明了一個目的,使之大受感動,而當她也得知另一個目的時,她的快樂立刻會變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講下去,會叫人更加明白這類矛盾之所在。

我們借一個與此完全不屬於同類型的例子,可以說明在生活所呈現的五花八門的情形中,這類矛盾比比皆是。一個丈夫將情婦安頓在自己駐防的城市裡。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對事情真相有所耳聞,很難過,給丈夫寫了幾封充滿妒意的信。正好情婦不得不到巴黎來一天。情婦求他陪同前往,這位丈夫抵擋不住,於是請准了二十四小時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難過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後便去妻子那裡,流著真誠的眼淚對她說,讀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亂如麻,設法逃出一天以便前來安慰她、擁抱她。這樣,他就想到了辦法,用一次旅行同時向情婦和向妻子證明了愛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來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樂肯定會變成痛苦,除非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不管怎麼說,使她感到的幸福勝於用謊言給她帶來的痛苦。

依我看,一貫使用這種「目的多用」體系的人,應首推德·諾布瓦先生。有時他接受在兩個發生齟齬的朋友之間進行調停的任務,以獲得「最熱心的人」這個美名。在前來請他幫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熱心相助的姿態還嫌不夠,在另一方面前,他還要將自己進行斡旋說成並非因前者的請求而干,而是出於對後者的利害考慮。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對方,事先向對方作出了暗示,說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幫忙的人」。這樣,他兩面討好,干著用行話稱之為「里外光」的事,他的聲望不會冒任何風險。實際上他所幫的忙,並不構成什麼割讓,相反,卻構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結出的碩果。另一方面,他幫的每一個忙,似乎都對雙方有益,這就使他「肯幫忙的友人」的名聲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極有成效的「肯幫忙的友人」,並不是抽刀斷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這表明雙方當事人對他都感激不盡。這種熱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種種矛盾,是德·諾布瓦先生性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內閣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親,一面還叫我父親相信他是為我父親效力。我父親相當幼稚,也就輕易信以為真。

阿爾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討人喜歡,她不需要對自己的情場得意大吹大擂。對於在她床邊發生的、我與她之間的那一幕,她始終守口如瓶。如果是一個醜八怪,恐怕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這一幕中的態度,我始終不得其解。對於她絕對貞潔這種假設(阿爾貝蒂娜那麼粗暴地拒絕讓我親吻,拒絕讓我得到她的肉體,我首先歸結為這樣的假設。但就我對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觀念而言,這種絕對貞潔絕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覆揣測多次。這種假設,與我第一天見到阿爾貝蒂娜時作出的假設,是那樣截然相反!其次,為了逃脫我,她拉了鈴。這個粗暴的動作四周,又環繞著那麼多與此截然不同的行動,對我均為熱情倍加的行動(撫慰性的,有時是焦慮不安的,警覺性的,嫉妒我偏愛安德烈等等)。為什麼她要我前去,在她床邊度過晚上的時光?為什麼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語言?想見一個男友,擔心他喜歡你的女友勝過喜歡你,設法討他歡喜,浪漫地對他說別人不會知道他在你身邊度過晚上的時光,可是你又拒絕給他這麼簡單的快樂。如果對你來說,這不是一種快樂,那麼,這種種慾望又以何為依託?無論如何,我不會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女性貞潔竟會達到這種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緣由,例如,可能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怕我不喜歡;或者是膽怯,例如,她對情愛的真實情形完全無知,以為我的神經衰弱癥狀也會通過親吻而得以傳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燙金鉛筆。有的人為你的熱情所感動,但是不同意將你的熱情所索取的東西給予你,卻同意為你辦其他的事,例如批評家本該寫文抬舉小說家,卻邀請小說家在廣場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則並不親自把紈絝子弟帶到劇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佔那個包廂時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麼都不幹的人,謹慎小心卻推著他們去干出什麼事情!阿爾貝蒂娜送我一支燙金鉛筆就是這種美德心理的反常行為!我對她說,她送我這支鉛筆,叫我很高興。但是與她來旅館過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許我親吻她,我會得到的快樂相比,這種高興便大大遜色了。

「那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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