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15

「我承認他是相當漂亮的小夥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於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於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於衷,由於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故。後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於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里,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謗,一方面對一個「雙手乾乾淨淨」的人應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既有別於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分誇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話語,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於一個並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意」一樣),然後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並「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後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詞,然後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待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於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球之間。」這無非是「文學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夥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與阿爾貝蒂娜分手,相互許下諾言要一起出去遊玩一次。我與她談過了話,但是不知道我的話語落在何處,不知道我的話語起什麼作用,彷彿不知道我是否將石頭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樣。一般來說,傾聽我們話語的對象,用他從話語要旨中提煉出的意義來充實這些話語,而這個意義與我們賦予這些話語的意義又很不相同。這是日常生活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一個事實。更甚之,如果就在一個人的身旁,而我們對這個人所受的教育覺得無從想像(如阿爾貝蒂娜所受教育之於我),對他的愛好,讀的書,做人原則都不了解,我們就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話語會在他身上喚起某種感覺,這與要在動物身上喚起某種感覺更為相似,因為對動物,還是可以叫它們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設法與阿爾貝蒂娜交往深厚起來,在我看來,似乎是與未知數接觸,如果不說是與不可能接觸的話。這似乎是與馴馬一樣艱難,與養蜂或栽種薔薇一樣費勁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阿爾貝蒂娜以後只會對我的招呼遠遠應答。剛才我們分手時已經作出了一起出遊的計畫。我在內心裡向自己許下諾言,以後再遇到阿爾貝蒂娜時,我要對她更大膽一些。我要對她說什麼,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輕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麼快樂,我全都提前訂出了計畫。但是人的思想,像花草,像細胞,像化學元素一樣,是可以受影響的。如果將思想深入環境之中,那麼改變思想的環境,便是情境,一個新的環境。當我再次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時,由於她的在場這個事實本身,我便與平時不同了,結果我對她說的話與我事先計議中的話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後,我回憶起那發炎的太陽穴,我又自問是否阿爾貝蒂娜會更欣賞另一種殷勤,她會明白那是不圖什麼的殷勤。總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尷尬。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風輕浮,也可以意味著一個天性活潑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臉上同一個表情,語言上同一表達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義,我簡直就像一個學生面對拉丁文翻譯練習的重重困難一樣猶豫不決。

那一次,我們幾乎立刻就遇到了那個高個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從首席審判官身上跳過去的那個女孩。阿爾貝蒂娜不得不將我介紹給安德烈。她這位女友雙眸極為清澈明亮,彷彿在綠蔭遮掩的一套房間里,從一扇敞開的門走進面向陽光和陽光普照的大海那綠瑩瑩的反光的一間卧房一樣。

五位男士走過去,自從我來到巴爾貝克,經常看見他們,非常面熟。我心裡經常琢磨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不是很闊的人,」阿爾貝蒂娜現出蔑視的神情冷嘲熱諷地對我說,「那個染頭髮的小老頭,戴黃手套,長得還可以,是不是?他很會作怪相,他是巴爾貝克的牙科醫生,人很正直。那個胖子,是市長。不是那個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見過,他是舞蹈教師。他長得怪難看的,對我們很受不了,因為我們在遊藝場太吵鬧,不是把椅子弄壞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麼的,所以他從來不讓我們得獎,雖然只有我們會跳舞,牙科醫生是個正直的人,我本應該跟他們打個招呼好氣死那個舞蹈教師。可是不行,因為還有德·聖克瓦先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聖克瓦先生是董事長,出身於貴族家庭,可是為了金錢,這個家庭和共和黨站到一邊去了。沒有哪一個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於內閣的關係,他認識我叔叔。但我家其餘的人都不理睬他。那個穿風雨衣的瘦子,是樂隊指揮。怎麼!你不認識他?他彈琴簡直是仙樂。你沒去聽Cavalleria Rustia 。啊!我覺得那真是盡善盡美!他今晚還舉行音樂會,可是我們不能去,因為今晚的音樂會是在市政府大廳舉行。和遊藝場沒關係,但在將基督像摘走了的市政大廳,如果我們要去,安德烈的母親說不定會氣得中風的!你會對我說,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職嘛!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姨母就是姨母。並不因此我就得喜歡她!她從來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給我當母親,而且具有雙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為她與我一點親戚關係也沒有,我就像愛母親一樣愛她。以後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有一陣,高爾夫球冠軍和玩巴卡拉紙牌戲的奧克達夫走過來和我們說話。我以為發現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關聯,因為從談話中我得知,他與維爾迪蘭家沾點親,而且還相當為他們所喜愛。但是他談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時,滿懷蔑視地加上一句:維爾迪蘭先生根本不知道穿無尾常禮服,他還說:在某些雜耍歌舞劇院碰到他,真叫人難堪。在那種地方,可真不喜歡聽到一位身穿平時的上裝、系著黑領帶、鄉村公證人模樣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對你說:「你好啊,淘氣的孩子!」

後來,奧克達夫離開了我們。過了一小會,我們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話也未對我講。走到她家那木屋別墅前,她便進去了。我要阿爾貝蒂娜注意,她的女友對我是多麼冷淡,並且阿爾貝蒂娜好像很難在我和她的女友們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與埃爾斯蒂爾為了實現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敵意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正在這時,一些少女經過,這是昂布勒薩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們打招呼,阿爾貝蒂娜也向她們問好。這種情形,使我對安德烈的離去更感遺憾。

我想,在與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上,我的地位會即將得到改善。這幾位小姐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位親戚的女兒,這位親戚也認識德·盧森堡親王夫人。德·昂布勒薩克夫婦非常富有,在巴爾貝克有一所小小的別墅,但是他們過著最簡樸的生活,丈夫總是穿著同一件上裝,妻子總是穿一件深色長裙。夫妻二人見了我外祖母總是恭恭敬敬地問候,但並無所圖。女兒們,天生麗質,衣著更為華麗,但那是城市的華麗而不是海濱的華麗。她們身著長裙,頭戴很大的草帽,與阿爾貝蒂娜相比,那樣子屬於另一種人類社會。她們是誰,阿爾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認識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姑娘?嘿,你還真認識一些很棒的人呢!不過,她們很簡樸。」她補充一句,似乎這二者是相當矛盾的。「這些姑娘對人很好,但是家教那麼嚴,不許她們去遊藝場。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我們太不像樣子。這些女孩討你喜歡嗎?天哪,說不準。她們完全是小白鵝。說不定她們有她們的魅力。如果你喜歡小白鵝,你算是如願以償了。看上去,她們也會討人喜歡,既然有一個已經與德·聖盧侯爵訂了婚。那妹妹也愛上了這個小夥子,這可叫她夠難受的。我呀,她們講話那嘴唇幾乎不動彈的樣子就夠叫我膩味的了。她們的衣著也真可笑。她們穿著絲綢長裙打高爾夫球。小小的年紀,衣裳穿得比一些很會打扮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還要自命不凡。你看埃爾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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