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14

他回答我說是的,並不覺得難堪,似乎這是他一生中已經相當遙遠的一段,似乎預料不到他在我心中會喚起極其失望的情緒。他抬起眼來,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這種情緒。他的面孔現出不滿的表情。這時,我們已經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門口。換一個理智和情感不這麼高尚的人,大概就會簡簡單單地道一聲有些乾巴巴的再見,此後便避免再與我見面了。埃爾斯蒂爾對我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真正的導師——從純創作觀點來說,說不定好為人師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藝術家,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邊,應該保持孤獨,而不要揮霍自我,哪怕是對一些弟子——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對年輕人最有裨益,他總是極力去開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分真理,哪怕這真理對他或對別人都是相對的。與其說上幾句可能會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話,他寧願說幾句可以對我有教育意義的話。

「一個人,不管多麼明智,」他對我說,「在年輕時的某一階段,沒有說過什麼話,甚至過著某種生活,事後回憶起來覺得很不愉快,希望將其抹掉,這樣的人恐怕是沒有的。但是他不該絕對地為此而悔恨,因為,只有經過所有的可笑、醜惡之現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範圍內變成一個賢哲。這一切可笑、醜惡的現形應該是這最後現形的先導。我知道有些年輕人,是傑出人物的子孫,他們的家庭教師從他們中學時代起便教導他們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們說過的話,都可以發表,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是,這是一些精神貧乏的人,是理論說教者軟弱無力的後代,他們的明智是消極的,是不能開花結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來,必須自己去走一段路親自去發現,任何人不能代替我們去走,不能免了我們這趟差,因為明智是對事物的一種觀點。你欽佩的世人,你覺得端莊的儀態,並不是家長或家庭教師安排妥當的。這些東西的先導,是完全與此不同的人生開端,受到周圍占統治地位的惡或俗的影響。這些代表著一場戰鬥,一次凱旋。我們在最初某一階段是什麼模樣,那形象已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不管怎麼說,是不討人喜歡的。這我明白。但是我們不應該否認這個形象,因為它是我們確實經歷的見證,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規律,我們從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個畫家,就還從畫室生活、藝術小團體中——提煉出來超越這一切的某些東西。」

這時我們早已走到他家門口。沒有結識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現在終於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們的一線希望。她們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只從天際閃過,我想再不會望見她們從那裡出現了。在她們周圍,那將我們隔絕的巨大漩渦已不再漂浮。這大漩渦不過是她們可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溜掉而在我心中喚起的慾望的表現而已。這種慾望時時在心中活動,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對她們的渴望,現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與其他許多慾望一起儲備起來。一旦知道這些慾望可以實現,我便將實現的時刻推遲下去。

我離開埃爾斯蒂爾,又是獨自一人了。這時,驟然間,儘管我很失望,仍在頭腦中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巧合。這些巧合的出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爾斯蒂爾正好與這些少女關係密切。這些少女,就在當天早上,對我仍是一幅以大海為背景的油畫上的人物,現在她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與一位大畫家過從甚密。這位畫家現在也了解我有與她們結識的願望,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這一切都在我心中喚起無比的快樂。但是這快樂對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來到,也叫人稟報過了。但是他們要等別的客人離開,沒有別人在場時才走出來。於是我們看見了他們,我們可以對他們說「我們就來見你」,並且聽他們談話。這種快樂即屬於這樣的客人之列。有時,在這快樂走進我們心中的時刻與我們自己可以走進這快樂之中的時刻之間,又過去了許多時刻,我們在這個空隙里又見了那麼多人,以致我們擔心,這快樂大概不等待我們了。但是,它們很耐心,並不厭煩,一旦所有的人都離去,這快樂立即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有時,是我們自己太疲勞了,以致覺得我們頭腦衰竭,已經精神不夠,無法將這些回憶、這些印象牢記心中了。而對這些回憶、這些印象來說,我們那個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們也許會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只有在現實的灰塵與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裡,在某個平平常常的變故成了傳奇的契機的日子裡,生活才有趣味。這時,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個岬角突然從夢幻的光照中湧現出來,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則像一覺醒來便見到了我們日夜熱切嚮往的人一樣,本來以為只有在夢幻中才會見到他們呢!

後來的幾天,時間都被聖盧離去的準備工作佔去,我無法繼續窺視這些少女。現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時刻與她們結識,這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平靜。這種平靜尤其可貴。我的朋友對外祖母和我那樣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訴過外祖母,說聖盧對普魯東極為欽佩。這倒叫她有了一個主意,便吩咐將她從前購買的這位哲學家的許多親筆書信送來。這些東西到的那天,正是聖盧動身的前夕,他前來旅館觀看。他貪婪地閱讀了這些書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撫摸每一頁紙,極力將每一個句子牢記在心。然後他起身告辭,請我外祖母原諒待了這麼久。就在這時,他聽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著,拿走吧,這是給你的。我吩咐人送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送給你。」

他不禁喜形於色,並不比對一種不以意志為轉移的身體狀況更能控制自己。他滿面通紅,好像剛剛受了處罰的一個孩子。他一再道謝,並極力(並未做到)控制激蕩全身的喜悅心情。我外祖母見他如此這般控制自己,更為感動。可是聖盧一直擔心自己沒有表達出應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當地的小火車返回他所在的部隊駐地時,還將身子探出車窗外,請求我原諒。實際上,他的駐地並不遠。他本來想坐馬車去。他晚上還要回來,並不是一去不復返時,常常坐馬車。但是這一次,必須將許多行李放進車廂。他覺得坐火車走更簡單些。在這件事上,他採納了站長的意見。他徵求站長意見時,那站長說,馬車或者小火車,「幾乎意義不清。」可他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幾乎相當」(總而言之,這與弗朗索瓦絲說「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

「好吧,」聖盧作出結論說,「我就坐這九曲十八彎的小鐵路火車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纏身,也會坐上小火車,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東錫埃爾的。我們待在巴爾貝克車站的時間裡——小火車的司機不緊不慢地等一些姍姍來遲的朋友,他們不來,他是不想開車的,同時他也不緊不慢地喝著清涼飲料——我答應每周至少去看他數次。布洛克也到車站來送行——聖盧很討厭他。聖盧見他聽見自己要我到東錫埃爾去吃午飯,吃晚飯,去住,最後也對他說:

「如果你哪天下午湊巧路過東錫埃爾,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來找我。不過,要說有空嘛,我幾乎從來就沒空。」口氣極為冷淡,使命是糾正發出邀請時那迫不得已的熱情,防止布洛克對邀請認真對待。可能羅貝也擔心,如果我一個人,我不會去。他以為我與布洛克的交情要勝過我自己之所言,這樣就叫我能有一個同路的夥伴,一個帶動人。

我真怕這種口氣、這種一面邀請一面又勸人家不要來的邀請方式會使布洛克不快,覺得聖盧乾脆什麼都不說也許還更好些。可是我錯了。火車開走以後,我和布洛克一起離開車站,一直走到我們必須分手的兩條大街交叉處。一條大街通旅館,另一條通向布洛克家別墅。整個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問我,我們哪一天到東錫埃爾去,因為「聖盧對我那麼好」,如果不應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興,他竟然沒有發現,那邀請是用怎樣毫不迫切、勉強算得上彬彬有禮的口氣發出的。或許他還沒有不高興到那種程度,還願意裝沒有發現。不過我還是為他著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東錫埃爾,以免成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聖盧遠不如他那樣迫不及待,也不敢給他出個主意。那主意只會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雖然他這類缺點完全可以由一些傑出的優點來補救,換上更內向的別人,是不會有這些缺點的。但他這樣的冒昧,確實叫人惱火。照他說,我們這個星期之內非去東錫埃爾不可(他說「我們」,我想,他有點指望我去,好給他去當借口)。整整這一路,走到綠樹掩映的體育場前,走到網球場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賣海鮮的小販前,他都停下來,求我定一個日子。我不幹。他離開我時,生氣了,對我說:「請便吧,先生。不管怎麼樣,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請了我。」

聖盧特別擔心對我外祖母感謝得不夠。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這封信里,他再次委託我向外祖母致謝。這封信是從他駐防的城市寄來的,在信封上郵局蓋上了郵戳,上有那個城市的名稱。這封信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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