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12

突然,我憶起了在里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鬱的金髮少女。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別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記憶的深處升起。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料里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聖盧不認識她,但是認為她還像樣。與她見面,經常與她見面,可能很困難。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著她。

哲學經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一個行為,由於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於休整狀態,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將它與其他回憶拉平——並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我們當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後我們才發覺。比這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慣性的性質。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於使某一個人的形象單獨復活。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麼情況。此後,一張照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好似隱隱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雲中,也立即會將她忘掉,並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現在,她們雖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確實已經脫離了那個年齡。誰又能認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的那些年代裡,肯定她們並不像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那時節,這些小毛孩子還太小,還處於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確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成。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有時,一個小孩將身旁的小孩弄倒了,於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人人前仰後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著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光,顫顫巍巍。在她們後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的群體與日後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是同樣數目。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迹,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但是人們還只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占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與鬈曲的頭髮並存,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乾癟黃瘦的小毛丫頭。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裡有了那麼大的變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標準。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麼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把這一個認作那一個。要消除疑團,只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那個時節與我剛剛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麼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麼近。那個時節以來,她們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覺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年時期那種斷斷續續幾乎是自發的笑聲了。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鬆隨時能叫這些腦袋去扎個猛子,猶似維福納河 中的鱥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成群了。

現在,她們的容貌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著自己追逐的目標。只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將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將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何況,記憶很快將她們遺忘,很難再找到她們的面龐。可能我們的眼睛還沒有認出她們的時候,已經望見別的少女經過了。這些新出現的少女,我們將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像這狂傲的一群出現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將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形成、發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對於佔有某些形象,事後我們會認為這是天註定的,而這種偶然將我們對某些形象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後——則是很殘酷的事。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聖盧的逗留已接近尾聲。我並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聖盧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識。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里夫貝爾。在這些飯館中,正像在公園裡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隱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里夫貝爾飯店裡,已經有兩三次,在聖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座。此人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五官端正,鬍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著天。一天晚上,我們問老闆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姍姍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麼,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識?」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怎麼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把握不定,反而促進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我對聖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戰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家,名人。然後,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我們多麼激動。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但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身處地想到隱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於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在信中,我們向埃爾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餘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個侍者擔當了將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闆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後,他才大有名氣。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莊一樣時,最早來到這裡居住並帶來一群藝術家的人(那些藝術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檐下露天吃飯的農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別處去了。埃爾斯蒂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象。不止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莊的老闆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這時老闆更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別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裸體擺出姿勢來。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出掛在里夫貝爾入口處的木製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麼多累沒有白費,遊人的讚美也並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覆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啊!」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後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願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並非如我們自己想像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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