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10

「是我舅父。」聖盧回答,他被刺傷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應該避免說「蠢話」。他笑得彎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應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帥』,又長了一張高貴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錯特錯了,他非常聰明。」聖盧怒氣衝天地回擊道。

「我很遺憾,如果這樣,他就不夠完整了。再說,我很希望與他相識,就這類人我肯定能描寫出合適的機體來。看這個傢伙走過去,真叫人心煩。不過我可以對漫畫式的一面輕描淡寫,對於一個熱愛句子的造型美和钁子的藝術家來說,這漫畫式的一面從根本上說是相當令人瞧不起的。請您原諒,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陣。我要突出描寫您舅父那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他給人印象很深,而且繼第一陣大笑過後,他依然給人風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難以忘懷。不過,」這次他是對我開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屬於另一概念範疇,我想問問你。可每次我們在一起時,總有一位神,奧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記了向你打聽這件事。否則我早就打聽到了,而且這個消息對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遇見你同一個美人在一起,還有一位先生和一個長頭髮的小女孩伴著她。這位先生,我想在哪兒見過。可那個美人是誰呢?」

我早就看出斯萬太太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而且她將我的同學視為某一個部的隨員。後來我也從未想過要打聽打聽他是否進過那個部做事。但是,照斯萬太太那時對我所說,布洛克曾經請人將自己介紹給她。那布洛克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簡直驚訝得呆若木雞,半天回答不上那問話來。

「不管怎麼樣,我恭賀你,」他對我說,「你大概跟她沒有攪在一起。在那之前幾天,我在環城火車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僕,為他寬衣解帶。我從未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刻。不巧,我們剛要制訂各種措施以再次見面時,有一個她認識的人不識時務,在倒數第二站上了車。」

我一言不發,似乎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藉助於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對我說,「並且每周數次到她家去品嘗厄洛斯 的快樂,神仙們也珍視這種快樂的。不過我並不堅持,既然你裝模作樣要為一個職業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間,一連委身於我三次,而且非常風流。哪天晚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這次晚餐之後,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來訪問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見我時,被弗朗索瓦絲看見。雖然他來過貢佈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絲直到那時從未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認識的「先生」來看過我,她不知道「為何而來」,那個人衣著一般,並沒有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絲對社會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對一些詞義的混淆上。一些名詞,她有一次把這個當成那個,從此一直混淆下去。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來在這些情況下我已經不再費力氣去琢磨,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其實是白費力氣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這個姓對弗朗索瓦絲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剛對她說,她遠遠看見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後退了幾步。她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失望!

「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她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似乎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人物應該具有一種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覺得一個歷史人物名不副實一樣,用激動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懷疑主義即將萌芽的口氣反覆地說:「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啊!看見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樣,似乎對我懷恨在心,好像是我什麼時候在她面前「過高樹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過她還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說自己和他一樣俊。」

她對聖盧喜歡得不得了。過了不久,她也經歷了一場性質不同的幻想的破滅,但持續的時間較短:那就是她得知聖盧是共和主義者。例如談到葡萄牙王后時,她說「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 ,口氣不大恭敬,但對老百姓來說,這是最高的恭敬。雖然如此,弗朗索瓦絲仍是個保王黨。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頭暈目眩的侯爵贊成共和國,她似乎覺得太不可思議。她對此很為氣惱,就像我送她一個盒子,她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後來珠寶商告訴她這個盒子只不過是鑲金的,她很氣惱一樣。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對聖盧的尊重。不過很快又還給了他,因為她考慮過了:作為聖盧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義者。他是出於利害考慮,只裝裝樣子,因為從現在掌權的政府來說,這樣可以給他帶來許多好處。從這天起,她對聖盧的冷淡,對我的氣惱都停止了。她談起聖盧時,總是說:「他是個偽君子。」並善意地舒暢地微笑著,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樣「看重」他,而且原諒他了。

與此相反,聖盧的誠懇和不追求物質利益是絕對的。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從愛情這樣的自私情感中無法得到完全滿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沒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使他能夠承受友誼,正像我無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絲說,看上去聖盧對於平民百姓倒沒有瞧不起的樣子。她這樣說又是大錯特錯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車夫如何大發雷霆就可以明白。確實,有時羅貝非常粗暴地斥責他的車夫。這證明,他心中對階級差異的感覺遠遠勝過對階級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責備他對這個車夫有些粗暴時,他回答我說,「為什麼我要裝出和他文質彬彬談話的樣子呢?他難道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難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們與我一樣親近嗎?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對他以禮相待,像對一個下等人那樣!你講話完全像一個貴族!」他又輕蔑地加上一句。

確實,如果說他對哪一個階級有成見和偏見的話,這個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甚至難以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會出類拔萃,卻很輕易地相信一個平民百姓會出眾超群。我對他談起盧森堡親王夫人,說曾經遇見她與聖盧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個,」他對我說,「跟所有她的同類一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表姐呢!」

對於經常與他來往的人,他抱有某種成見。他難得到交際場合去。他在交際場合所持的那種可鄙的、敵視的態度,又使他的所有近親對於他和一個女「戲子」保有曖昧關係更加傷心。他們認為這種關係對他簡直是致命的,特別是因為這在他身上進一步發展了那種誹謗精神,壞思想,將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墮入底層」了。所以,聖日耳曼區的許多輕浮男子談到羅貝的情婦時,嘴上非常無情。

「妓女干她們那一行,」人們說,「和別人一樣值錢。可是這個女人,不行!我們絕不寬恕她!她對我們喜歡的一個人,干下了太多的壞事!」

當然,他不是與煙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個人。但是,別的男人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人玩玩,他們繼續以上流社會的人的身份去考慮政治問題,考慮一切。而聖盧,他的家人覺得他「學壞了」。他家裡的人意識不到,對許多上流社會青年來說,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他們思想上仍是未開化的,在友誼方面仍是粗糙的,沒有溫情,沒有味道。而他們的情婦常常是他們真正的先生,這種男女關係是他們更高級文化入門的唯一道德學校。在這裡,他們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關係的朋友要花什麼代價。甚至在下等民眾中(論粗野的話,這下等百姓與上流社會常常是那樣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閑來無事,對於某些高雅的東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對於某些情感美和藝術美也很尊重。她雖然不太理解這些東西,但是她把這些放在金錢與地位之上,而這兩樣似乎是男人最嚮往的東西。

不論是像聖盧這樣的俱樂部青年成員的情婦,還是一個年輕工人(例如,電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騎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婦,情夫對她無比崇拜,無比尊敬,必定會將這種崇拜與尊敬擴展到她本人欣賞和尊重的事物上去,而對他來說,價值的階梯便倒了一個個。她的性別本身決定了她很柔弱,會有無法解釋的神經混亂。如果是一個男子,甚至是另一個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這些表現都會使這個健壯的年輕人一笑置之。但是,對自己心愛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像聖盧這樣的年輕貴族有了一個情婦,會養成到酒館與她用晚餐時口袋裡帶上纈草精的習慣,說不定她會需要;會養成習慣堅決而又不帶諷刺意味地叮囑侍者注意關門不要發出聲響,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濕的苔蘚類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適,而他自己從未感受過這種不適。對他來說,這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她教他學會了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存在。現在,他用不著自己去感受這種不適的滋味,便可憐起這種病症來。將來即使遇到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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