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9

「你忘了,咱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德·夏呂斯先生以權威性的、不容置喙的、幾乎是斬釘截鐵的口氣接著說下去,「而是我們在愛。塞維尼夫人對她的女兒的感情,與其說與公子哥塞維尼和他的情婦們之間的那種庸俗關係相類似,不如說更類似於拉辛在《安德羅瑪克》或《淮德拉》之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因愛上帝而愛這種神秘主義,亦是如此。我們圍繞著愛情划出的分界線過於狹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對生活太無知。」

「你很喜歡《安德羅瑪克》和《淮德拉》嗎?」聖盧問他的舅父,語氣微帶輕蔑。

「拉辛的一出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劇還要多。」德·夏呂斯答道。

「這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是夠嚇人的!」聖盧附耳對我說,「喜歡拉辛勝過雨果,不管怎麼說,這太過分了!」他舅父的話真叫他心裡難過,不過,道出「不管怎麼說」和「過分」,他又得到了快樂,對他是一種安慰。

德·夏呂斯先生對於離愁別恨發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來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對某些作品的理解遠遠超過她的嬸母,而這個侄子頭腦中有點什麼東西,使他遠遠超出大部分貴族俱樂部的人。從這些感想中,他不僅僅顯露出情感的細膩,這在男人確實罕見,就連他的嗓音也與眾不同,他的嗓音與某些女低音相像,這女低音的中音區訓練得不夠,唱起歌來似乎是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達這些細膩的思想時,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顯出出人意料的溫柔,似乎包含著未婚妻、姐妹的合唱,發揮出她們的柔情。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是非常討厭女性化的,如果說在他的嗓音里,似乎庇護著一群少女,他大概會心裡很難過。但是這群少女不僅僅局限在對表現情感的文學片斷的解釋和音調轉化上。他談天時,人們常常可聽到她們尖細而又爽朗的笑聲,這些住宿生或愛俏的女孩正用風趣而幽默的語言、噘著小嘴向她們身邊的男子進攻。

他說,有一幢房屋,從前屬於他那個家族,瑪麗-安托瓦內特 曾經在那幢房子里住過,花園為勒諾特爾設計。現在這幢房屋屬於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爾 家族了,他們將這幢房子買了去。

「伊斯拉埃爾是這些人的姓,可我總覺得這是人的分類、人種方面的一個辭彙,而不是一個專有名詞。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可能這類人沒有姓,而只有用他們所屬的集體來稱謂的。這倒無所謂!可是從前是蓋爾芒特家的房屋,現在屬於伊斯拉埃爾家族!!!」他大叫起來。「這使人想到布盧瓦城堡中的一個房間,帶人參觀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裡,對我說:『從前瑪麗·斯圖亞特在這裡祈禱,現在我把掃帚什麼的放在這裡。』自然,對這所丟人現眼的房子以及離開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 ,我什麼都不想打聽!但是我還保存著這所房屋仍然完好無缺時的照片,也保留著親王夫人的照片,那時她的大眼睛裡還只有我的堂兄一個人。當照片不再是真實事物的複製品,向我們顯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時,照片便贏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對這類建築感興趣,我可以送給您一張。」他對我外祖母說。

這時,他發現自己口袋中繡花手帕那鮮艷的花邊露出來了。他趕快將手帕放進袋中,驚恐的表情猶如一個過分靦腆而又絕非天真無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於顧忌太多,她覺得顯露這些東西不合體統。

「請你們設想一下,」他接著說下去,「這些人首先就把勒諾特爾的花園毀了,這簡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畫一樣罪過!就為這個,這些伊斯拉埃爾家的人就該給關進監獄裡去。」沉默了一會,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當然還有許多事,為那些事,他們也應該進監獄,這是真的!不管怎麼樣,請你們設想一下,在這些建築物前面,搞上一個英國式花園會產生什麼效果!」

「可是那房子與小特里亞儂 是同一款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里亞儂修了一個英國式花園嘛!」

「那英國式花園總是有損加布里埃爾那建築正面的美觀嘛!」德·夏呂斯答道,「顯然,如今要將那田園房舍拆毀,幾乎是野蠻的罪行!但是不論現代精神是什麼,在這個問題上,伊斯拉埃爾太太的一個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能與對王后的回憶具有同樣的威信,我總歸是懷疑的。」

這期間,外祖母已經向我示意,要我上樓睡覺去,雖然聖盧一再挽留。聖盧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暗示說,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覺得這未免太缺乏男子氣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滯留了一些時候,後來就走了。過了一會,我聽到有人敲門。我問是誰。令我驚異的是,我聽到的竟是德·夏呂斯先生的聲音。他乾巴巴地說:

「是夏呂斯。先生,我可以進來嗎?」他走進來,關上房門以後,仍是那樣乾巴巴地說下去,「我外甥剛才說,您入睡以前有些煩悶,另外,您又非常欣賞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貝戈特的書,很可能您沒有讀過,我就把這本書給您送過來,以幫助您度過這段您覺得不大快活的時光。」

我非常激動地向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感謝,並對他說,相反,我怕的是,聖盧對他說我在夜晚來臨時感到不適,會使我在他眼中顯得比我的實際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沒有的事。」他答道,語氣更溫和一些。「您可能沒有什麼個人才能,我對此一無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見!不過,至少有一段時間,您有青春年少,這本身就總是很有誘惑力的東西。再說,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認為凡是自己沒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譴責的。我喜歡夜晚,可是您對我說,您害怕夜晚。我喜歡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氣會使他發燒。您難道會以為我因此就覺得他不如我嗎?我儘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譴責任何事物。總而言之,不要過分抱怨。我不是說這種憂鬱感不難受,我知道人可以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別人卻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經把自己的愛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經常看見她。而且這是一種得到別人允諾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報的柔情。有許多人,他們還不是這樣的呢!」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看看這件物品,舉起那件東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麼事需要對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說。

「我在這兒還有另一本貝戈特的書,我叫人給您拿來。」他加了一句,便打鈴。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青年侍者。

「去把你們的侍應部領班給我找來!這兒只有他辦事機靈。」德·夏呂斯先生高傲地說。

「先生,您是說埃梅先生嗎?」侍者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對,我想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馬上會來,先生,我剛剛在樓下看見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靈通的模樣。

過了一會,侍者回來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經就寢了。我可以替您去辦。」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來就行了。」

「先生,我沒辦法,他不在這兒過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後,我說,「您太好了,貝戈特的書,有一本對我已經足夠了。」

「對,看來是這樣。」德·夏呂斯先生還在走來走去。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然後,他又猶豫了一會,又改口好幾次。最後,他原地打了一個轉,說話的嗓音又變得很粗暴刺耳,對我說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這天晚上,我聽他表達了各種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灘上,我剛要去洗澡,德·夏呂斯先生走到我身邊提醒我說,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著我。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隨便而又嘲弄的口氣對我說:

「你對年邁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頭?」

「先生,您說什麼,我十分愛她!……」

「先生,」他邁開一步,冷冰冰地對我說,「您還年輕,您應該好好利用這青年時代學會兩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達一些過於自然的情感,以免讓人聽出弦外之音來。第二,別人對您說的話,在您未明白那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之前,不要趾高氣昂地去回答。前些時候,如果您採取了這樣小心謹慎的態度,您就不會顯得聾子模樣胡說八道了,同時也就不會在游泳裝上綉上船錨這樣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別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給您一本貝戈特的書。我現在需要。請您叫那個名字可笑、對他很不合適的侍應部領班,過一個小時,把那書給我送回來。我想,他總不至於這時候還在睡覺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對您談什麼青春有誘惑力為時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氣、前後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