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6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的僕役,衣著華麗,身體修長瘦削。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侯爵夫人下樓來。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終於來到。照應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當屬於這個僕役職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個隨身帶著僕役的人,是由自己的僕役來侍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裡給的小費很少,聖日耳曼老區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時屬於這兩種人。於是這株灌木僕役得出結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部領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將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而他自己仍然在那裡憂傷地夢想著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艷羨的命運,保持著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繞過鐵路車站以後不久,便走上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佈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蘋果樹上確實已經沒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出了那無法模擬的樹葉。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束後台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裡買上一枝蘋果樹枝,然後在它那花朵前度過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樣的乳白色的津液,將其飛沫又撒在葉芽上。似乎賣花商人對我十分慷慨,出於創造性的趣味,亦出於巧妙的對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間,每邊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紅色花苞。我久久凝望著這花朵,吩咐將花放在我的燈頂上,直到黎明給花朵送來了曙光,我常常還在望著它們。在巴爾貝克,黎明大概也同時放出這曙光的吧?我在想像中極力將這花朵帶回這條路,讓這花朵大量增加,將它鋪滿已準備好的畫布上那準備好的框架。邊框便是那些園圃。園圃的圖案,我已牢記在心。我是多麼希望,也應該,在春天懷著天才美妙的熱情,以其各種色彩覆蓋住其畫稿時,有一天重見這一切啊!

上車之前,我已經構思了大海的畫面。我要去尋找這畫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陽光」下的這一畫面。而在巴爾貝克,在那麼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遊艇構成的俗氣的插花地之間,我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畫面,是我的夢幻接受不了的畫面。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到了一處海濱的高處,當我從樹木的枝葉間依稀望見了大海時,這麼遠,那些將大海移到大自然與歷史之外的細節,自然都消逝了。我望著大海的波濤,可以盡情地想像,勒貢特·德·利爾在《俄瑞斯忒斯》 中給我們描繪的正是這樣的波濤。那時,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長發勇士,「猶如食肉飛禽黎明時飛過」,「以十萬船槳拍打著轟鳴的浪濤」。 反過來,我距離大海又不夠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動的,我再也感覺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機,如同一幅畫在樹葉間展現出的一片色彩。此時大海顯得和天空一樣單薄,只不過比天空顏色更深罷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我喜歡看教堂,便向我許諾說,我們以後要去看這個,要去看那個,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維爾的教堂。她說那個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之中」,說著作了一個手勢,似乎很有興味地將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麵包在看不見而十分優美的枝葉之中。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作出這種描寫性的小小的動作,時常用很準確的字眼將一處古迹的誘人和特別之處表述出來,總是避免使用技術性的辭彙。但她無法掩飾,對她所談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親的一座城堡中長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區有些教堂與巴爾貝克周圍的教堂為同一式樣。那座城堡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對建築竟然沒有產生興趣,她似乎極力在為自己辯解。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館。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裡彈過琴,拉馬丁在那裡朗誦過詩作,整整一個世紀的著名藝術家都在那裡,在她家的紀念冊上寫出感想,寫過和諧的樂章,畫過速寫。因此,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於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謙遜,或缺乏哲學精神,對她自己掌握的對所有各種藝術的知識,只賦予這種純物質的來源,最後也就顯得似乎將繪畫、音樂、文學和哲學均視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護清單的古建築中長大、受最最貴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權了。人們似乎有這樣的印象,對她來說,除了她繼承下來的畫以外,就沒有別的畫。她戴的一條項鏈,垂到長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歡,她感到十分高興。在提香為她的一位曾祖母繪製的肖像上,就有這條項鏈。這條項鏈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家族。這樣就可以肯定這是真品了。不知怎樣買來的畫著克里索斯的畫,她聽都不愛聽,事先就確信不疑那肯定是贗品,根本不想看。我們知道她本人也畫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經聽人吹捧過這些作品,就與她談起這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於謙虛轉了話題,倒也沒比對恭維已經司空見慣的相當有名氣的藝術家流露出更多的驚訝和快樂。她只是說,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雖然畫筆下的花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畫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當人們不得不仔細注視以求臨摹得很像時,對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厭的。但是在巴爾貝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給自己放了假,好讓自己的雙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見她甚至比絕大部分資產階級都更持「自由派」見解,真是驚訝萬分。人們對驅逐耶穌會士感到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說一直是這麼做的,甚至王政時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衛共和,只在下列情況下才譴責共和國的反教權主義:「我想去望彌撒,人家阻攔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強迫我去。我認為這二者都一樣糟糕。」她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喲!今日的貴族,這算什麼玩藝!」「在我看來,一個人不勞動,簡直一錢不值。」說不定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人家從她嘴裡擷取諷刺挖苦、味道醇厚、難以忘卻的東西,她才這麼說的。

我們很尊重一些人的聰明才智,採取謹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態度拒絕譴責保守主義者的想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屬於這種人。我外祖母和我,經常聽到她坦率地表達一些很先進的見解——不過,還沒有先進到贊同社會主義的地步。社會主義是她的眼中釘,我們幾乎認為,在各種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範都在她身上了。當她對自己的提香的畫,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談話的幽默發表評論時,真是她說什麼我們信什麼。

但是,那些談起埃及繪畫和伊特魯立 銘文來令人著迷的學識淵博的學者,談起現代作品來可就太平常了。我們不得不自忖,對於他們擅長的那些學問,是否我們估價太高,因為他們對波德萊爾的研究很簡單,平平常常,而他們對現代作品的研究就連這種平平常常都顯不出來。當我就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維克多·雨果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提問時——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過這些人,她自己也隱約見過他們——她嘲笑我對這些人十分佩服。像她剛剛對一些貴族大老爺或一些政治家講一些挖苦的話一樣,也對他們講上一些挖苦的話。她對這些作家品評很苛刻,說他們正是缺少下列的優秀品質:謙虛,不自我炫耀,滿足於一種樸實的藝術,恰到好處而不再多加一筆,避免口若懸河以顯得可笑,隨機應變,總之,缺少那些判斷適度、簡單樸素的品格。人們告訴她,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會達到具有這些品格的高度。看得出來,她毫不猶豫將一些人放在這些作家之上。也說不定那些人由於具有這些品格,確實能勝過巴爾扎克、雨果、維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間客廳里,一次學會上,一次大臣會議上,能勝過莫 ,馮塔那 , ,貝索 ,巴斯基埃 ,勒布倫 ,薩方迪 或達呂 。

「這就像司湯達的小說一樣。你好像很佩服司湯達,可你如果用這種語氣與他談話,那就會叫他大吃一驚了。我父親在梅里美先生——至少這一位是個天才人物——家裡經常見到司湯達,他常常對我說佩耶(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風趣,叫人簡直無法相信他會寫出那樣的書。再說,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爾扎克先生對他極度讚美時,他是怎樣聳肩膀來回答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出身高貴的人。」

所有這些偉人,她都有他們的真跡。她的家庭與這些人有過這樣特殊的關係,她以此自誇,似乎認為與像我這樣未能與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輕人相比,她對這些人的評論更為正確。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到我父親家裡來。正如很有風趣的聖勃夫所說,有關這些人,應該相信就近看見過他們而且能夠對他們的價值作出更正確的評價的人。」

有時,馬車在耕地之間走上一條上坡路,我們對田地感受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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