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5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裡為我們訂了火腿乾酪夾心麵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出微微的曲線,畫出帝國時代美貌風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後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於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桿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一圈。那時節,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鐘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後,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詢問我的姓名,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麼,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於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於我看到她就要像撫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 里,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於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來。

那時節,海堤上儘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麵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第一個小販。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麵包了,就是人們扔給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麵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卻把麵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加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紮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後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後,她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別,並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麼低,因為她與我們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化上產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隻鴨子或一隻羚羊,而已經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 。最後,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三個人,到充滿陽光的海堤上繼續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像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花的陽傘上。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後諸位會看到,以其鍾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這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的和藹可親,自願在國君與資產階級之間充當中間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與你們見面。」她非常高興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後,當天下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於和藹可親的範圍。

「你父親可是部里的司長?」她問我道。「啊!據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麼回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麼,對旅行的細節,她似乎比我們知道得更詳細。「我想你父親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畫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 多待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 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過在當地那是很有名氣的。」

對她所認識的那群人單純、細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遠打量的。我自忖,是什麼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麼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遇到的麻煩呀,對格雷戈 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芸芸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像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過這裡,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麼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麼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你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麼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查。」

於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從未見過……你說,你說怎麼啦?」

「咦,一個女人,黃頭髮,臉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開外就能聞到風流味,只有那些小姐才會有這樣的車,她剛才來看望那位所謂的侯爵夫人啦!」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嘿,你們看哪!就是我們看見的那位太太,你想起來了嗎,首席律師?我們真覺得她不怎麼樣,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一個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們說得夠多了。你們不知道她的姓名嗎?」

「知道,我故意裝做走錯門了,拿著了她的名片,她的外號叫盧森堡親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這地方,人很混雜,還有這類天使男爵夫人 來搞魚目混珠,真是夠愜意的!」

首席律師向首席審判官引證了馬杜林·雷尼埃和瑪塞特 的故事。

再說,這一誤會,並非像一出輕鬆的喜劇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後一幕便解除了的誤會一樣只是暫時性的。德·盧森堡親王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國王的外甥女。當她前來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馬車兜風時,這兩人總顯得像兩大怪一般,屬於那種水域難以躲開的怪物。聖日耳曼區的人,在大部分資產階級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輸光了賭本的惡棍(再說,個別人有時也確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接待他們的。在這方面,資產階級是太老實了,因為貴族老爺的毛病決不會妨礙他們自己在凡是資產階級永遠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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