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4

我的外祖母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出門在外,不應該再有什麼交往,上海濱不是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這種事在巴黎多少時間都有;這寶貴的時間應該全部在露天,面對海浪來度過,而禮尚往來、客氣俗套會使你浪費寶貴的時間。她還以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這個觀點,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館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隱姓埋名的戲。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一些。聽到旅館經理提到那個姓氏,外祖母只是扭過頭去,作出似乎沒有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樣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並不一定要相認,於是自己也漫無目標地望去。她走遠了。我孤獨地留在那裡,好似一個落水者,一艘船隻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著,並沒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在這個餐廳中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住在旅館裡的人或者來這裡拜訪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甚至不認識德·康布爾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爾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請與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果然我看到他並未向那位老婦人打招呼。首席律師與這位紳士同桌進餐,覺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迴避往日的朋友,只遠遠向他們擠擠眼睛,以便(還算是不加聲張地)暗示這一歷史性重大事件,為的是不要讓人理解為這是敦請他們前來。

「喂,我想您混得不錯,成了個時髦人物啦!」當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對他說。

「時髦?為什麼?」首席律師問道,故作驚訝地掩飾自己的喜悅,「是因為我請的客人嗎?」感到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他這樣說道,「可是有幾位朋友共進午餐,有什麼可時髦的呢?他們反正得在哪兒吃飯呀!」

「就是,就是時髦!他們就是德·康布爾梅夫婦 吧,是不是?我確實認出來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並不是通過娶妻得到頭銜的。」

「嗨,她是很樸實的一位女子,非常可愛,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來,我直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來了,我不就給你們介紹了!」他用輕微的譏諷口吻使這個提議的重要性稍微減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呂斯對愛絲苔爾說「要不要把我這列國給你一半?」 一樣。

「不,不,不,不,我們還是躲起來,像平平常常的紫羅蘭一樣的好。」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你們不該那樣,」首席律師回答道,反正危險已經過去,他膽子壯起來了,「他們還會把你們吃了!咱們玩牌吧?」

「太好了,我們都不敢跟您提這個了,你們現在請侯爵夫人吃飯了!」

「噢,算了吧,這些人毫無不同尋常之處。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們吃飯。你願意不願意替我去?我這麼說是真心誠意的。說老實話,我也一樣喜歡待在這裡。」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當反動分子撤職了!」首席審判官大叫大嚷道,因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人家在菲特爾納接待您。」他扭過身對公證人說話,加上這麼一句。

「噢!我每個禮拜天去,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但是他們可不像在首席律師家那樣在我家吃飯。」

德·斯特馬里亞先生那一天不在巴爾貝克,真叫首席律師遺憾。但是他很狡詐地對飯店侍應部領班說:

「埃梅,你可以告訴德·斯特馬里亞先生,他並不是在這間餐廳里吃飯的唯一貴族。今天中午與我一起用午飯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見?嗯?小鬍子,軍人模樣?對,那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真的嗎?怪不得呢!」

「這應該向他表明,他並不是唯一有貴族頭銜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這些貴族的威風,不是壞事。埃梅,你知道嗎,我說的這些話,請你一點也別告訴他。這倒不是為我自己。再說,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師為他的一個朋友辯護的事,親自出馬自報家門。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正是打算讓咱們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們安排的日程湊不到一塊,總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首席律師說道,像所有撒謊的人一樣,自以為人家是不會設法弄清某一個無足輕重的細節的。實際上某個細節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樸素的事實真相,那真相與這細節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並叫人永遠對你存有戒心。

我像往常一樣望著德·斯特馬里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與首席律師談話時,就更方便。她的儀態顯得異常放肆,又始終特別優美。例如,她雙臂支在桌上,將酒杯舉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無精打采,固有的、家傳的生硬,她的聲音中個人的抑揚頓挫掩蓋不住這種冷淡和生硬,從口氣里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東西。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遺傳的傲慢,每當通過某個眼神或某種聲調她表達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後,就要回到那種傲慢的表情上去。這一切必須使注視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繫上去,是這個家系將這種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銳感受和缺少寬大胸懷傳給了她。有時她的目光從眼珠那飛快乾涸的背景上瞬息閃過,從這目光中可以感到幾乎謙恭的溫柔,那是感官享樂佔主導地位的滋味賦予世界上最驕傲的女子的溫柔。這女子轉眼間就只承認一種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體會到這些感官享樂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個喜劇演員或者江湖藝人。為了他,說不定她會離開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時她的面色現出肉感而且鮮艷的玫瑰色,這玫瑰在她那蒼白的雙頰上盛開,那面色猶如將肉紅色加進了維福納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從某些這樣的目光和這樣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覺到,她說不定會輕易應允,讓我前來在她身上尋找她在布列塔尼過的那麼富有詩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許是太司空見慣了,也許天生與眾不同,也許厭惡自家的貧窮或吝嗇,她似乎並未給這種生活找到很大的價值,不過,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著這種生活。

遺傳給她的意志力,儲備量甚微,賦予她的表情某種懦弱,大概她從那微量的儲備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頂灰色呢帽,從不變樣,帽上插著一根已有些過時卻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這頂呢帽使她變得更加溫柔,並不是因為這帽子與她那銀白和粉紅的面色十分相諧,而是因為這頂帽子使我設想她很貧窮,這就使她與我更加接近。父親在場,她必須取一種合乎習俗的態度,但是對於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對這些人進行分類,她已經有了與其父親不同的原則。說不定她在我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地位不夠,而是注意到了性別和年齡。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單獨出門,不帶著她,特別是如果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來坐在我們的餐桌上,使她對我們產生一個概念,我可能會壯起膽子去接近她,說不定我們就能交談幾句,約會幾面,關係更緊密了。如果有一個月,她父母不在,她一個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古堡中了。黃昏時節,在海浪汩汩敲擊的橡樹下,在那色澤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歐石南粉紅的花朵發出更柔和的閃光,說不定那時我們兩人就能單獨散步了。我們會一起足跡踏遍這個島嶼。對我來說,這小島充滿了魅力,因為它隱藏著德·特斯馬里亞小姐的日常生活,因為它安眠在她雙眼的回憶中。當我穿過這些地點,這些地點以那麼多的往事包圍著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這裡,我才真正地擁有她。這些往日的回憶如一層面紗,我的慾火真想將它掀開。還有大自然在女性與某些人之間投下的回憶(懷著同樣的意圖,大自然對所有的人,在他們與最強烈的快感之間,放上傳宗接代的行為;對昆蟲,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讓昆蟲將花粉帶走),以便他們受到這樣更能完全佔有她的幻覺欺騙之後,不得不首先佔有自然景色,她就在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慾的快感來,這景色對他們的想像更有用。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肉慾的快感,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可是這時我必須將視線從德·斯特馬里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向首席律師告辭,並且回來坐在她的對面,搓著雙手,好像一個人剛剛得了什麼寶物一樣。他大概認為結識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簡短的舉動,這舉動本身就已足夠;為了擴展這一舉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握一握手,注視一下也就夠了,並不需要立即交談,也不需要事後有什麼交往的。至於首席律師嘛,這次會見那初次的激動一過去,他就像平日人們有時聽見他談話那樣,對旅館侍應部領班開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國王;你去國王身旁服侍吧……喂,這頭一道菜小鱒魚,看上去很好吃,咱們再向埃梅要點。埃梅,你們做的這小魚,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幾盤。你再給我們送點來,埃梅,悄悄地。」

他不時反覆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麼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裡完全和在家裡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客人覺得也應該嘴裡不斷地叫著「埃梅」,這裡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為,一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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