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3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布雷那間朝著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在貢佈雷,人人都認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們是不認識他的鄰居的。我年紀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討人歡喜和佔有他們的慾望。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於在餐廳里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在乎。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遊,我心裡就很難過。我外祖母對社交形式很鄙視,只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夥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然我就要更難過。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別墅去也好,手執球拍走出別墅到網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望著他們。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的比例改變了。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麼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乃是一個缺點。她一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這天堂好風的支持,在一片責罵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聖徒 一樣鎮定,面帶笑容。這些責罵使那些瞧不起人、頭髮給吹亂、怒氣沖沖的遊客團結一致來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這些遊客的相當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傑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在那些地方,他們終年成散兵或者像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著,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裡集合。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的,現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突出的地區性了。他們在旅館裡總是保留著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群體。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

「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麼?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最近人口統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麼?」

他們用巴黎捲舌「r」音說著這些話,並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於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係好,他們寧願留在當地。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並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里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號。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里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常客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隻船,過海到里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克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干這一季,並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後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 的上層社會裡沒有這麼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 ,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里。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裡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扔過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願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階級,他們為自己並不認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錶現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於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後,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檯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夥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可能也有點由於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麼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麼這個「世紀末」小夥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里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和噁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係之類,並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願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就成了對於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慾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霉了。不過,大概這旅社裡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於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於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並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同樣矯揉造作。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並維繫住(為此,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要人,像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鬍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扎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僕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然後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於傲慢,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於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里,自用的窗帘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窗帘、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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