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2

說不定也不如從前。好比一個小夥子,到了考試或者決鬥的那一天,當他想到他儲備的知識和他準備表現出的勇敢時,會感到人們向他提出的問題、他打出去的子彈,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了。同樣,我的頭腦中遠遠超出我眼前的複製品的,是高高聳立在門洞中的聖母形象。各種變故可以構成對複製品的威脅,卻無法企及我頭腦中的聖母;如果有人將複製品摧毀,我頭腦中的聖母卻不受任何損傷;她是盡善盡美的,具有世界性意義。現在,我的頭腦見到了這個早已為人雕塑過一千次的雕像,對這個雕像外表僅僅是石頭,我伸出手臂即可觸及,佔據著一席之地,還有一張選舉布告和我的手杖頭作她的對手,都感到驚異。這一席之地與廣場連成一片,與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無法避開咖啡館裡和電車辦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臉上受到半抹夕陽的照耀——過一會,幾小時之後,便是街燈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為貼現銀號的辦公室接受去了;她與那家信貸公司分理處同時被糕點鋪灶間的怪味所降服,任憑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這石頭上刻上我的名字,那麼她,這著名的聖母像,迄今為止我賦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爾貝克的聖母,獨一無二的(可嘆,這也意味著只此一家)聖母,就要以她那沾滿了與其毗鄰的房屋同樣的煤炱,向所有前來瞻仰她的崇拜者,顯示我用粉筆畫下的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個字母,而無法去掉這些字跡。總而言之,這嚮往已久的不朽的藝術品,我覺得她和教堂一樣,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石頭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數出她的皺紋了。

時間過得飛快,該回車站了。我要在車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絲到來,然後一起到巴爾貝克海濱去。我憶起從前讀過的對巴爾貝克的描寫,憶起斯萬的話:「精美之至,和錫耶那 一樣美。」我只能用偶然來解釋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狀態不好,是我很疲勞,是我不會欣賞,我極力這樣安慰自己,想到對我來說還有別的完美無缺的城市,說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像在珍珠般的細雨中,在坎佩爾勒雨滴清新的淅瀝中穿過沐浴著阿方橋 那綠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爾貝克來說,我一走進這座城市,就好像把一個本應密封的地名打開了一條縫。這裡,一列有軌電車,一家咖啡館,廣場上來往的人群,貼現銀號的分店,無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壓力和大氣力量的推動,一下子擁進了這個地名各個音節的內部。這些東西進去以後,這幾個音節又關上了大門,現在,它任這些事物鑲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門,再也不會將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應該把我們送到巴爾貝克海濱的當地小火車裡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她提前打發弗朗索瓦絲前來,以便事先做好一切準備。但是她指點弗朗索瓦絲有誤,結果叫弗朗索瓦絲走錯了方向。此刻,毋需懷疑,弗朗索瓦絲的火車正向南特飛快賓士,說不定到了波爾多她才會醒過來。

車廂里充滿了日落時分那轉瞬即逝的餘暉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熱(可嘆,在落日餘暉映照下,我從外祖母的整個面龐上看到她因天氣炎熱而多麼疲憊不堪)。我剛一坐下,她就問我:「巴爾貝克怎麼樣?」因為滿懷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樣熱情爽朗,她以為我一定感受到了極大的快樂。見她如此,我簡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認我很失望。加之,隨著我的身軀越來越接近它應該習慣的地點,我頭腦中追尋的印象不像從前那樣縈繞我的腦際了。到最後,距旅行的終點還有一個小時路程時,我就極力想像巴爾貝克的旅館老闆是什麼模樣了。對他來說,此刻我還不存在。我多麼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紹時,有一個比外祖母更有名氣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價。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輪廓很模糊。

在這段小鐵路上,火車不時在一個車站停車,一站又一站,巴爾貝克海濱始終沒有到。光是這些車站的站名(安加市,馬古維爾多市,古勒夫爾橋,阿朗布市,老聖馬爾斯,埃蒙維爾,梅恩市 )我就覺得莫名其妙。在一本書中讀到這些地名時,說不定會覺得它們與貢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關係。但是對一位音樂家的耳朵來說,兩個音節,即使由數個相同的音符組成,如果諧音色彩和組合不同,也可能毫無相像之處。同樣,這些由沙子、狂風呼嘯而又空曠的空間和鹽分組成的難聽的名字,「城市」一詞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飛鴿」這個詞裡面的「飛」也安不住一樣。沒有什麼比聽到這些名字更會令我想到別的地名,如魯森市或馬丹市。我在飯桌上、在「大廳」里那樣經常聽到我的外祖母提到這些地名,這些地名早已獲得了某種暗中的魅力,說不定其中還混進了果醬的香味,木材燃燒的味道和貝戈特哪一本書書頁的氣味,對面房屋那赭紅的顏色,以至直到今天,這些地名像氣泡一樣重又從我腦海深處漂上來的時候,雖然它們要穿過一層層,才能達到表層,卻仍然保留著自己獨特的品性。

有些小站高踞於自己的沙丘上俯瞰著遠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則位於深綠色、形狀令人不快的小山腳下,已經準備睡去——那小山,形狀就像剛走進去的一間旅館房間里的長沙發,山下是一些別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個網球場,有時是一家賭場。賭場大門上的旗幟迎著涼爽的海風颯颯作響,場中空蕩無人,焦慮不安。初次向我顯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過其司空見慣的外表來顯示——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檉柳和玫瑰身邊的車站站長,一位戴著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婦人沿著我永遠不會體驗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軌跡,喚回在外久久不歸的獵兔狗,然後回到自己的木頭小板房裡去,屋中已經燃起燈火。這些小站以這些司空見慣、使人非常熟悉的現象,無情地刺傷著我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們走進巴爾貝克大旅社 的大廳,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偌大樓梯,我的外祖母不顧會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敵意和鄙視——我們就要生活在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經理講「條件」時,又怎樣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經理是個普薩式的人物,滿臉滿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幾個癤子,在臉上留下了傷疤。由於祖籍遙遠,童年時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闖蕩而口音混雜,給他的聲調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禮服,閃動著心理學家的目光。「慢車」一到,他一般總是把闊老爺當成滿腹牢騷的人,而把住旅館的吝嗇鬼當成闊老爺!他大概忘記了他自己一個月也掙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卻深深鄙視那些認為五百法郎——或者更確切些,如他所說,是「二十五路易」——「是個數目」的人,總是把這些人當成是賤民的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給這些人預備的。在這家豪華大旅館裡,有些人並不花很貴的房錢卻也受到經理的敬重,這也是真的,條件是經理確切知道這些人注意開支是因為吝嗇而不是因為窮。吝嗇是一種毛病,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確實絲毫不會損害威望。有社會地位,這是經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會地位,更確切地說,在他看來有說明地位高的標誌,例如走進旅社大廳不脫帽啊,穿高爾夫球褲和緊身短上衣啊,從鑲金、帶紅的高級皮革煙盒裡往外掏雪茄煙啊之類(可惜,這些優越性,我一樣也沒有)。他用講究的字眼去點綴自己的生意經,但意義總是用得相反。

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我聽到外祖母拿腔拿調地問他:「房錢……是什麼價?……啊!太貴了,我這點錢可不夠!」他聽外祖母說話時,帽子也不摘下,還吹著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氣。我聽著這話,盡量逃進自己內心深處,竭力到一些永不改變的想法中去遊盪,不讓任何有活力的東西露出我的軀體表面——就像動物的表皮出於抑制作用,當人們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裝死一動不動一樣——以便在這個地方不要太難受。我對這種地方還完全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此很習慣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經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後的小狗十分親熱;一個衣著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綴著羽毛,回到旅館,問「有沒有我的信」。所有這些人都將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階視為回家,他們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習慣。與此同時,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藝術卻帶有「首席接待」頭銜的先生,嚴厲地向我投以邁諾斯、埃阿刻和拉達芒特 的目光(我將自己赤裸裸的心靈投入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個再沒有任何東西保護我的心靈的未知世界一樣)。再遠一些,在一扇關著的玻璃門後,有一些人坐在一間閱覽室內,要描寫這個閱覽室,要依次描寫我想到這些有權利在那裡安安靜靜閱讀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顧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命令我走進去的話,她會使我感到多麼恐懼,我恐怕必須相繼選擇但丁筆下賦予天堂和地獄的各種色調了。

過了一會,我那種孤獨的印象更加濃重。我向外祖母承認,我感到不舒服,我覺得說不定我們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沒有抗議,說她要出去買些物品,無論我們是走還是留下,反正這些物品都有用(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買的,因為所有這些我缺的東西,都在弗朗索瓦絲身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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