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斯萬夫人周圍 4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間帶金屬網紗的小亭子的涼爽、略帶煙炱味的氣息使我接近了一個在此以前隱藏的形象,而並未使我看到它或識辨它。這個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貢佈雷的那間小房,它也散發同樣的潮氣。然而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形象的回憶何以使我如此快樂,我不明白,暫時也不想弄明白。此時,我感到德·諾布瓦先生對我的蔑視的確有理,一來我所認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來僅僅是「吹笛手」,二來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個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種霉味。

一段時間以來,在某些家庭中,每當客人提到香榭麗舍大街這個名字,母親們便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彷彿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醫生,而她們曾多次見他誤診,因此無法再信任他。據說香榭麗舍公園對兒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許多孩子發燒。媽媽的幾位女友見她繼續讓我去香榭麗舍大惑不解,她們雖然沒有對她的母愛表示公開懷疑,但至少對她的輕率感到惋惜。

神經過敏者也許是極少「傾聽內心」的人,雖然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們在自己身上聽見許多東西,後來發覺不該大驚小怪,從此便聽而不聞。他們的神經系統往往大喊「救命!」彷彿生命垂危,其實僅僅是因為天要下雪或者他們要搬家,久而久之,他們習慣於對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戰鬥熱情的驅使下,對警告置之不理,繼續像健康人一樣生活幾天。有一天,我帶著慣常的種種不適的感覺(我對它們持續的內部循環與對血液循環一樣,始終不予理睬),輕快地跑進飯廳,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於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樣對自己說,發冷也許並不意味著應該取暖,而是因為受到呵責;不感到飢餓表示天要下雨,而並不表示不需進食——可是,當我咽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時,一陣噁心和眩暈使我停下來,這是剛剛開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無動於衷以掩蓋和推遲病兆,但疾病卻頑固地拒絕食物,使我無法下咽。這時,在同一瞬間,我想到如果別人發現我病了便不會讓我出門,這個念頭(像傷員的本能一樣)給予我勇氣,我蹣跚地回到卧室,量出我高燒四十度,然後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麗舍大街。雖然我的肉體表層有氣無力、十分虛弱,但我的思想卻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與希爾貝特玩捉人遊戲的甜蜜快樂。一小時以後,我的身體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邊的幸福,仍然有力量來享受快樂。

一到家,弗朗索瓦絲便對眾人說我「身體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熱病」。並馬上請來了醫生。醫生宣稱,「傾向於」肺充血所引起的「極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燒,它僅僅是「一把稻草火」,將轉化為更「陰險」、更「潛在」的形式。很久以來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認為我酒精中毒,可是醫生不顧她的反對,勸我在快發病時除了服用疏暢呼吸的咖啡因以外,適當喝點啤酒、香檳酒或白蘭地酒。他說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現象」會防止哮喘發作。因此,為了向外祖母討酒,我無法隱瞞,而是不得不盡量顯示我呼吸困難。每當我感到即將犯病,而對病情又無法預料時,便憂心忡忡,我的身體——也許因為太虛弱而無力獨自承擔疾病的秘密,也許因為害怕別人不知我即將發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險的事——使我感到,必須將我的不適精確地告訴外祖母,而這種精確性最後變成一種生理性的需要。每當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一種尚未識辨的癥狀時,我必須告訴外祖母,否則我的身體會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裝不理睬,那麼我的身體會令我堅持到底。有時我走得太遠,於是,在那張不再像往日一樣能剋制自己的、親愛的面孔上,出現憐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攣縮。見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難受,便撲到她懷中,彷彿我的親吻能夠抹去她的痛苦,我的愛能夠像我的幸福一樣使她歡悅。既然她已確知我如何不適,我便如釋重負,我的身體也不再反對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說這種不適並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憐我,我向她保證說我是快樂的,我的身體只是想得到它所應該得到的憐惜,只要別人知道它右邊疼痛就夠了,它並不反對我說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構成對我的快樂的障礙,它並不以哲學自炫,哲學與它無緣。在痊癒之前,幾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發作幾次。一天晚上,外祖母離開我時我還平安無事,可是她在夜深時又來看我,卻見我呼吸急促,她大驚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馬上走了出去,大門一陣響動,不久她便拿著剛出去買的白蘭地酒進來,因家裡沒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輕鬆。外祖母臉色微紅,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氣餒。

「我還是走開,讓你輕鬆輕鬆吧。」她說,並且突然離開我,但我仍然親吻了她並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頰有點濕潤,莫非這是她剛才穿越的黑夜空氣所留下的濕氣?我無從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來到我的卧室,據說她白天不得不出門。我覺得她在對我表示冷淡,但我剋制自己不去責備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癒,但我繼續感到窒息,這是什麼原因呢?於是父母請來了戈達爾教授。對這種情況下被請的醫生來說,僅僅有學問是不夠的。他面對的癥狀可能屬於三四種不同的疾病,最終要靠他的嗅覺和眼力來判斷是哪一種病,雖然表象幾乎相同。這種神秘的天賦並不意味著在別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個喜歡最拙劣的繪畫、最拙劣的音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這個天賦。就我的情況而言,他所觀察到的具體癥狀可能有多種起因:神經性痙攣、剛剛開始的肺結核、哮喘、伴以腎功能不全的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慢性支氣管炎,或者由這其中好幾個因素構成的綜合症,對付神經性痙攣的辦法是別把它當回事,而對付肺結核則必須精細從事,採取過度飲食療法,而過度飲食對哮喘之類的關節性疾病十分不利,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則極端危險,而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所要求的飲食對肺結核病人來說又是致命的。然而,戈達爾只猶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宣布處方:「大瀉強瀉。幾天以內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親喃喃說我急需滋補,我已經相當神經質了,這種大瀉和飲食會使我垮掉的。戈達爾的眼神焦慮不安,彷彿害怕誤了火車,我看出來他在自問剛才的話是否過於出自他溫順的天性,他在努力回顧剛才是否忘記戴上冰冷的面具(彷彿人們尋找鏡子來看看是否忘了打領帶)。他心存疑慮,想稍加彌補,便粗聲粗氣地說:「我一向不重複處方。給我一支筆。只能喝牛奶。等我們解決了呼吸困難和失眠以後,你可以喝湯,我不反對再吃點土豆泥,不過一直要喝奶,喝奶。這會使你高興的,既然現在西班牙最時髦,啊萊!啊萊! (他的學生很熟悉這個文字遊戲,因為每次當他在醫院裡囑咐心臟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為主食時,他總是這樣說。)然後你可以逐漸恢複正常生活。不過,只要再出現咳嗽和窒息,你就再來一遍:瀉藥、洗腸、卧床、牛奶。」他冷冷聽著母親最後的反對意見,不予理睬,不屑於解釋為什麼採取這種療法便告辭而去。父母認為這種療法不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無謂地大傷我的元氣,因此不讓我試用。當然他們盡量不讓教授知道沒有按他的話去做,而且,為了萬無一失,凡是可能與教授相遇的社交場所,他們一概不去。後來,我的病情日趨嚴重,他們才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戈達爾的處方。三天以後,我便不再氣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暢了。於是我們明白,戈達爾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雖然他後來說,他認為我也有哮喘,特別是有點「瘋癲」)。他沖洗我的肝和腎,使我的支氣管暢通無阻,從而使我恢複呼吸、睡眠和精力。於是我們明白這個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醫生。我終於起床了。但是他們不再讓我去香榭麗舍大街玩耍,據說那裡空氣不好。我認為這只是不讓我見到斯萬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強迫自己時時刻刻念著希爾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語,以免忘記他們將永遠不能重見的祖國。母親有時用手摸著我的額頭說:

「怎麼,小兒子不再把煩惱告訴媽媽了?」

弗朗索瓦絲每天走近我時說:「瞧瞧先生的氣色!您沒照鏡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絲也會擺出同樣哀憐的面孔。這種憂傷更多地由於她的「等級」,而並非由於我的病情。當時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絲的這種悲觀是痛苦還是滿足,我暫時認為它具有社會性及職業性。

有一天,郵遞員來過以後,母親將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將信拆開,漫不經心,因為它裡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樂的簽名——希爾貝特的簽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麗舍大街見面以外沒有任何來往。在信紙的下方有一個銀色印章,裡面是一位戴著頭盔的騎士以及下面排成圓形的格言Pre viam rectam 。信中的字體粗大,每一句話似乎都用了加強號,因為「t」字母上的橫道不是劃在中間,而是劃在上面,等於在上一行對應的字下面划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爾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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