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風雪 黑帆

你在遙望什麼?你?

你看到月亮已經出現了么?像錫紙剪的一個扁圓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

你看到那血紅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戀著地平線上的一座孤丘。日輪和丘廓若即若離的親吻是何等深情!

你感受到了么?

你看那又是什麼?那上下盤旋於落日和孤丘周圍的?那是一隻蒼鷹。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遠不需要伴侶。

你也是孤獨的。你需要一個伴侶么?你?

難道你不是在遙望?而是在幻想?

你又要幻想什麼呢?幻想愛情?愛神的弓矢絕不會再瞄準你。這是你的命。你知道。

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廣袤的荒原!這麼孤傲的你!還有那隻孤獨的蒼鷹。你的孤獨在地下,它的孤獨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馬力的、從美國引進的大型拖拉機,可它不施捨溫情。雖然它也有一顆心,但那是鋼鐵的;雖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時候,但它的語言,是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響。它的語言無法安慰你的靈魂。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這個朦朧的過渡時期,荒原又是多麼寂寥!

你的內心也是一個寂寥的世界?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是怎樣在漸漸地互相滲透著,形成無邊無際的氤氳,逼向那蒼穹的絕頂?你內心裡的暝昧卻是無處不滲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

你究竟在想什麼?你究竟在遙望什麼?

夕陽終於沉沒到孤丘後面去了。這宇宙之子啊,彷彿無聲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燒了。它用它全部的餘暉,溫存地籠罩著寧靜的孤丘。半邊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輻射得通紅!幾朵絮狀的瓦灰色的雲,極有層次地鍍上了環環燦爛的流蘇。愛的犧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

夕陽的餘暉透過拖拉機駕駛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臉上。

難道你這麼久久凝視的,是你自己的臉?你的臉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卻並不像看得更清楚的,是么?

長久凝視自己燒傷過的臉,是需要勇氣的。

玻璃上,你那烏黑的頭髮和駝色的絨衣領口之間,你的臉像被蝕的浮雕,像綉損的鐵面具。八橫佔領了你的臉,卻沒有改變你這張臉的輪廓。你的五官仍然線條分明,呈現著粗糙的英氣。美與丑那麼鮮明那麼對立地凝固在你臉上。在一百個臉被嚴重燒傷的人中,也許只能有一個人的臉還會遺留下美的痕迹。

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

你凝視著自己,心中就是在想這一點么?

不,不能,你想的不是這一點。當一個人想到幸與不幸時,眼睛裡必定會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與不幸,這是人類為自己的命運創造的語彙。人想到與命運有關的一切,茫然就會瀰漫整個內心。

而你的眸子里此時此刻卻閃耀著多麼奇特的光彩!你心靈深處究竟產生了什麼樣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這樣!

難道你面對廣袤的荒原,在這黃昏與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時刻,孤獨地體驗著大自然靜謐而無限的詩意么?

孤獨是詩。你也是詩。

你,你這荒原的孤獨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長詩中的一個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詩中的一個符號。

你那乾燥的雙唇微動一下,從你口中吐出了一個字:「帆……」

你為什麼要想到這個字呢?

帆——一個充滿詩意的字。

只有你自己知道,這個字也是一首長詩。從童年到少年到你現在——三十五歲的年齡,從會說這個字,到會寫這個字,到你此時此刻情不自禁說出這個字,你的歲月中貫穿著以這個字為註腳的詩韻。如同蚌含著一顆珠。

你從小就嚮往大海,如今你的命運之舟擱淺在荒原上。你讀過凡爾納的小說《格蘭特船長的女兒》之後,曾多麼幻想在現代的世紀駕駛古代的帆船獨自航行於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馬力的拖拉機駕駛室里。

那「船長」將你拋棄了。

「他」是你的命。

這台拖拉機卻無疑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第一流的。

可你卻仍然沒有忘掉那個字——帆。

楊帆——多麼豪邁的名字。你的名字。

全連一百二十七名知識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識青年的檔案留在場部檔案室。這份檔案上寫著你的名字。

如今人們談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談到了他們。那一百二十七個,那四十餘萬。你的名字成了歷史一章的「序」。

土地承包了。農機具也承包。

兵團戰士——你的歷史。

農場職工——你的昨天。

承包戶——你的今天。

你也是一戶。一個人一戶。

你今後將是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後將是這台拖拉機的主人。你可以選擇一片被開墾了的土地。你沒有。既然有選擇的權利,你就不願在別人開墾了的土地上播種和收穫。你更希望擁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國人都被推到一個歷史直角的頂點,你認為你也該充滿自信地大聲說:從這裡開始吧,讓我的生活,讓我的一切!

幾年前那場火災燒毀了你的面容,卻沒燒盡你的自信。自信在心裡。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樣被燒傷。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變得萎縮,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強的細胞一樣,復生了。因為在你的動脈和靜脈里,流動著的是一個人最強壯的生命時期的血液!三十五歲的人的血液。能夠醫治一切。

你的血液養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潤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執拗。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戶合包吧!」好心的人們這麼勸你。

你回答:「不。」

於是你的命運就和這一片荒原和這一台拖拉機從此緊緊連在了一起。

……

黑暗徹底籠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錫紙剪的扁圓呢?那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呢?

夜空上懸著一個明潔的銀盤。在高遠的墨藍色天幕的襯托之下,月亮才是動人的、嫵媚的。太陽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比藍天如果有自己的語言,定會對大地說:「你是我的藍天!」

你卻對大地說:「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寧寂。從遠處村子裡傳來一陣狗叫。你就住在那個村子裡,住在當年的機務隊長王寶坤家。他是四川人,十萬官兵中的一個,北大荒的第二代開發者。如今他已不是機務隊長,是承包戶戶主。和你一樣,在歷史直角的頂點。他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別人更加關心你這個知青大返城浪潮後遺留下來的孤島。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裡。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麼不怕吃苦,那麼能勞作。像水牛那麼溫良,也像水牛那麼禁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驅使。難怪人們都說:「北大荒三件寶,人蔘貂皮烏拉草,抵不上一個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過自己也應該找一個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總得有個伴啊!

村子裡又傳來一陣狗叫。狗叫聲過後,荒野顯得愈加寧寂。就連狗的叫聲,聽來也使人體會到一種動物的孤獨。

狗叫聲是誰從村裡走過引起的呢?

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正是小夥子偷偷將姑娘誘惑到麥草垛後面或糧囤後面的時候,正是丈夫們喝過幾口解乏酒後躺在被窩裡摟著妻子欲睡未睡的時候。雖然不少人家都有了電視機,卻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節目,連哈爾濱台的節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蘇聯的電視節目。人們聽不懂嘰里咕嚕的俄語,就索性將音量擰小到聽不見,像看無聲的蘇聯影片。最初還能引起點特殊的興趣,後來就看膩了。在北大荒的這一最偏遠的地域,一個男人是不能沒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們的伴侶,也是他們的精神世界。對於他們來說,一個所愛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馬力乃至更大馬力的拖拉機還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個所愛的姑娘,你絕不會將她引到麥草垛後面或糧囤後面。你會將她帶到這裡,你會對她說:「看,我們的土地……」

可你駕駛你的拖拉機來到這裡,分明不是為了在這裡孤獨地思考關於女人的問題。

那你在思考什麼呢?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馬力究竟等於多大的功率么?

一馬力等於每秒鐘將七十五公斤重的物體提高一米所做的功。

二百五十馬力等於……你已經計算出來了么?

只要你的手輕輕一推離合器,這台拖拉機就會一往無前地沖向荒原,用閃亮的犁頭劈開荒原的胸膛:一個人駕駛著這樣一台巨大馬力的拖拉機,肯定會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會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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