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風雪 三

裴曉芸站崗兩個多小時了,再過一小時,就該下崗了。

但她這會兒就已經快被凍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開始在雪地上兜著圈子奔跑。它身上發出的熱量結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曉芸把狗喚到身邊,彎下腰對它說,「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連隊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著我一塊兒挨凍呢?」她簡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個人。

「黑豹」瞪著那雙善於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聽懂了她的話。它的眼睛追隨著她的目光,也朝連隊的方向望去。

「瞧,最南邊那一排燈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頭對它說了一句。

「黑豹」卻一動也不動。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陣,又開始在雪地上奔跑。

她望著它,拿它毫無辦法地搖搖頭。

月亮好像掛在原來的地方,一寸也沒移動。但月面已不那麼明凈,變得朦朧了。夜空的藍色加深了,深藍混合著漆黑。夜空似乎被來自宇宙之外的某種自然力量所壓低。

起風了。這風是突然颳起的,異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橫掃過來。她側轉身,彎下了腰。

風過之後,四野頓時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著頭,略顯不安地瞭望著荒原。

在荒原的盡頭,在寒夜神秘而威嚴的幽遠處,一場大暴風雪猙獰地注視著生產建設兵團的女戰士和這隻狗。

然而她並沒有預感到什麼威脅,她在瞧著那隻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個城市的知識青年?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來到北大荒的?也許因為她是全連姑娘中最其貌不揚、最沉默寡言的一個?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個大學裡的「反動講師」的女兒?……他不曾注意過她。而她,也從來不敢主動接近他,主動跟他說一句話。因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長,是全連最英俊的小夥子。

年輕人們,小夥子也罷,姑娘也罷,總是希望從自己身上發現某種值得自信的東西——高於別人的威望,淵博的知識,受人讚揚的品質,友好相處的人緣,家庭出身優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等等。一點兒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這樣的年輕人便會離群索居,產生自卑感。

裴曉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會產生這種自卑感。

她有時甚至自己鄙視自己。

她身上半點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連一個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碼的那點兒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沒有。

她到北大荒以後,從來也沒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樣,偷偷拿面小鏡子自己端詳自己,欣賞自己。她認為自己是個半點可愛之處都沒有的丑姑娘,一隻醜小鴨。

是呵,她的身材那麼瘦弱,小手小腳的,像是發育不良沒長開似的。她那張小女孩般的臉上,永遠籠罩著悲哀的愁雲,一接觸到什麼人的目光,她便會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雙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為自己是那麼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願任何人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識青年跑出大宿舍,遮蓋土坯。苫席不夠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蓋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隻落湯雞,衣服褲子緊緊地貼在身上,模樣滑稽而可憐。他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竟像被一隻大猩猩所注視似的,吃驚地呆愣了一刻,轉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識青年排還有這麼個叫裴曉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歲,在全連知識青年中年齡最小。但她也並沒有從此引起他多注意一點。而她,後來則更加有意地處處迴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裡,全連緊急集合,男女知識青年都拉出了連隊,一氣兒跑了十多里路遠。演習緊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許開燈的,手電筒也不許打亮。

跑步急行軍途中,又演習了一次「圍山搜敵」。

曹鐵強是演習行動的總指揮,在大家都已經搜索到半山腰時,他回頭望了一眼,見有人剛跑到山腳下,艱難地踩著沒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

「那是誰?快跟上來!」他大聲喊。

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沒有立刻爬起。

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認出,是她。

「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別那麼嬌氣!都像你這個樣子,打起仗來怎麼辦?」他有些生氣,對她大加訓斥。他拉著她的一隻手,將她從雪窩裡拽起來,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幾乎是粗暴地拖著她往山上跑。

她一聲不響地被他拖著跑了一段山路,又一個筋斗跌倒在雪中。

「你別裝熊,快起來!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氣了,索性放開她的手,那語氣完全像在戰鬥中,呵斥一個無能的士兵。

「我……我的腳……」

「你的腳怎麼了?」

她扒開埋住雙腳的厚雪,甩掉兩隻手上的棉手套,雙手攥成拳,使勁擂自己的雙腳。

借著月光,他這才發現,她穿的竟是一雙網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說出話:「你……怎麼穿著這樣一雙鞋?」

她沒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腳了。她的雙手忽然捂住了臉。她的肩頭開始輕輕聳動著,她無聲地哭了。

他猛地彎下腰,將她再次拉起,強行背上,朝山下就跑。

「不,不,我不!凍掉雙腳,我也要……」她掙扎著,拳頭擂著他的背。

他並沒有放下她,任她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下山,接著跨開大步朝連隊跑。十幾里路,他的腳步毫不減慢,越跑越快,徑直背著她跑進女宿舍,將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燈。

她那張小臉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淚水在她臉上結成薄冰,一縷鬢髮凍在她的臉頰上。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汗濕透了襯衣和絨衣。

「別動!」他對她說,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隻臉盆,轉身奔出宿舍。他從外面端進一盆雪,她果然一動未動地垂著雙腳坐在炕沿上。網球鞋和她的雙腳凍在一塊兒了,他無法替她脫下來。

「剪刀!」她茫然地瞧著他。

「你的嘴巴也凍住了嗎?我問你有沒有剪刀!」

她默默地朝擺在窗台上的一隻小木箱指了指。

從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從她腳上剪下了那雙網球鞋。接著,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襪子。他將她的雙腳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來。

他一邊搓她的腳,一邊抬起頭,瞧著她的臉,低聲問:「疼么?」

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個字:「不……」

「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腳。

一盆雪搓化了。

「這會兒開始疼了吧?」

「不……」

「還不?有沒有……像被火燒一樣的感覺?」

「有……一點點……」

「凍掉雙腳,在北大荒可不是沒有過的事!小時候我的腳也凍過,我媽媽就像這樣子給我搓。」他從毛巾繩上扯下條毛巾,要替她擦腳。

「別,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輕微的聲音說,這時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不禁注視在她臉上,心中實在不可理解,這種時候,她為什麼還會對生活中的這般小事如此認真。

「那是我們排長的擦臉巾。」

「那又怎麼樣?」

「她會生氣的。」

「是你自己這樣認為吧?」

她搖了搖頭:「她真會生氣的。她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

他不再問她什麼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緩緩地將鄭亞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繩上。

「邊上第三條毛巾是我自己的。」

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讓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隻手要毛巾。

他沒給她,他輕輕地替她擦乾了雙腳,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撩起絨衣和襯衣,半裸出寬闊的結實的胸膛,將她的雙腳暖在自己胸上。

「啊!不,不!……」

她慌亂起來,她駭然了。她欲縮回自己的雙腳,他用絨衣將她的雙腳包裹住,緊抱在懷裡。

「別動!」語氣那麼嚴厲,同時瞪了她一眼。

她掙動了幾下,沒有掙回雙腳。他的手那麼有力!

她的臉紅極了,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上了臉。「當年我媽媽對我也是這樣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媽媽,他的語調中流溢出一種深情。

她還能再有何種表示呢?還能再說什麼呢?

她一動也沒再動,雙手依舊捂著臉。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兩隻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