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風雪 二

全團各連連長、指導員聚集在團部會議室。室內煙霧繚繞,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幾個煙灰缸插滿煙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繼續吞雲吐霧。

會議從下午四點開到六點,吃過晚飯,接著開到現在。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的會議。

團長馬崇漢,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清楚這次會議的嚴峻性。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颶風,短短几周內,遍掃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些師團的知識青年,已經十走八九。四十餘萬知識青年返城大軍,有如錢塘江潮,勢不可當。一半師、團、連隊,陷於混亂狀態。唯獨三團,由於地處最北邊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颶風的勢頭還沒有真正席捲到這兒。三團的知識青年們,近幾天才剛剛開始從親友、同學和家書中獲得返城信息。各種跡象表明,他們也在暗中騷動起來了。

兵團總部下發了一個緊急文件:為縮短從兵團體制恢複到農場體制的過渡時期,為儘快穩定各師團的混亂局面,組建起各師各團連隊新的領導機構,重新形成生產秩序,確保春播。知識青年的返城手續,必須在三天以內辦理完畢,逾期凍結。

急件被馬崇漢扣押,不向連隊傳達。

三天,三個二十四小時,只要拖延過三個二十四小時,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釘在各連隊的花名冊上了。他曾同政委孫國泰就這一點交換過看法,卻遭到老農場幹部孫國泰的堅決反對。

「我們沒有權力扣壓兵團總部的急件。沒有權力。」政委嚴肅地回答他。

「當然,我一個人是沒有權力這樣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們兩個人的意見統一了,在特殊情況下是可以代表黨委的嘛。」馬崇漢溫良恭儉讓地說。

憑著與對方多年共事的經驗,孫國泰知道,對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現得溫良恭儉讓,越證明根本沒把他的意見當成一回事。雖然他是政委。孫國泰也明白,馬崇漢所以要在決定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命運的這一嚴峻大事上「徵求」自己的意見,無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種態度,表明一種「贊同」的態度。有了他這種態度,哪怕是一種含糊「贊同」的態度,不,哪怕是緘口不言,那麼,這件嚴峻的事情,這一首先從馬崇漢頭腦中產生出來的個人意志,便可以被對方也被別人認為是「黨委的決定」了。

「黨委也沒有權力作出這樣的決定。」老政委態度鮮明。

「政委同志!」馬崇漢語氣強硬起來,「別忘了,你是一位團級領導,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當前這種局面下,為生產建設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責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對方當作同志看待過嗎?思想工作者?多麼尊重的稱謂。可是在這方面,對方曾允許他充分發揮過作用嗎?說什麼為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說什麼共同責任,真是冠冕堂皇!好聽的話都叫你馬崇漢挑著說了。難道你心裡就一點都不感覺對這些知識青年們有愧嗎?

他壓下怒氣,慢言慢語地說:「團長同志,你不覺得為生產建設兵團思考的晚了些嗎?許多知識青年是怎樣來到北大荒的,你應該比我心裡更清楚!」

「你!……」馬崇漢一時說不出話來。

兵團組建的第二年,馬崇漢作為兵團代表,乘飛機來往於各大城市之間,作了一場又一場的精彩演說式的動員報告:正規部隊的性質,不但發軍裝,還發特別設計的領章帽徽,居住磚瓦化,生活軍事化,生產機械化……如此這般天花亂墜,欺騙了多少知識青年啊!

馬崇漢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識青年詛咒啊!……

此刻,老政委孫國泰盯著團長馬崇漢那張颳得發青的五官分散的臉,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這個會議室里,為他召開的「歡迎會」上的情形。那次「歡迎會」也是由團長馬崇漢主持的。馬崇漢向全團機關工作人員介紹他時,十分鐘大擺他的老資格和革命經歷,三十分鐘大批他在農場時期犯下的種種「路線罪行」。

他當時猛然站起來,聲音洪亮地說:「馬團長對我的介紹,等於為我樹了一個碑,立了一個傳,蓋棺定論。千秋功罪,自有歷史評說。據我所知,我們共產黨沒有為活人樹碑立傳的慣例,馬團長這番話,就算是我的悼詞吧!既然我還沒有死,追悼會現在可以結束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意識到,團長馬崇漢是要故意在他們之間造成一種領導地位上的懸殊差異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個無論大小的原則問題上,他從沒有向對方妥協過。雖然,他是一批被罷官撤職了的老農場幹部中,幸運地獲得「解放」的,時時有從領導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從開會到現在,他還一句話沒說,坐在角落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馬團長今天格外沉得住氣。參加會議的人們沉默著,他這個主持會議的人也沉默著。他掃視著人們的臉,想從每個人的表情上,窺測他們的內心活動。

公務員小張又一次走了進來,交給他一條「牡丹」煙。他將包煙紙扯開,東甩一盒,西拋一盒,將一條煙頃刻分光,自己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煙,在桌面上篤篤頓了半天,卻沒有點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張!」

小張應聲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張領會地默默拎起幾隻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馬團長對面的,是工程連指導員鄭亞茹,她看了馬團長一眼,說:「我表個態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團長馬崇漢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認為……目前……對於我是一個考驗關頭。我……贊同團長……不,贊同團黨委……」大家都聽得出來,這幾句話,她說得並不輕鬆。

團長嘴角浮現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向她投去極為滿意的一瞥。

她剛抬起頭,一接觸到團長的目光,立刻又將頭低了下去,掏出手絹擦汗。她是出汗了,細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間和端正的鼻樑上。

老政委孫國泰站了起來,用糾正的口氣緩慢地說:「不,不是團黨委的決定,團黨委沒有作出過這樣的決定。」

馬團長怔了一下,隨即大聲說:「不錯,黨委是沒有來得及作決定。」他用一種特別加以強調的語調說出「沒來得及」四個字,之後也站了起來,肩膀一聳,將披在肩上的大衣抖摟在椅背上,接著說,「不過,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孫政委,還有幾位也是黨委委員,其他同志,都是各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我看,這次會議就算是一次黨委擴大會議也未嘗不可嘛!」他停頓了一下,將臉轉向鄭亞茹,換了一種親切的安撫的口吻又說:「你剛才的發言很好,態度很明確嘛,你就算代表工程連黨支部第一個表態了。」

「鄭指導員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們工程連黨支部。」在最後一排座位上,有人說話了。大家的臉一齊轉向這個人,說話的是工程連連長曹鐵強。

鄭亞茹尷尬又不知所措地瞧著他。

馬崇漢從桌上拿起剛才想吸而沒吸的那支煙,已經劃著根火柴,聽罷曹鐵強的話,臉色沉了下來。燃燒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滅了,被狠狠地插在煙灰缸里。

「這麼說,你,是反對的啰?如果是這個意思,也算一種表態嘛!」他說這話時,並不看曹鐵強。說完,緊接著喊:「小張,倒煙缸!」

小張立刻悄無聲息地走進會議室,從桌上拿起煙灰缸。

「叫你打開水,你怎麼沒打來?」馬崇漢又一次拿起水杯。

「開水房鎖著門。」小張訥訥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馬崇漢口氣中流露出慍怒。

曹鐵強瞅了團長一眼,又瞅了小張一眼,待小張走出去,才說:「是的,我反對。」

鄭亞茹的臉紅得像要滲出血來。馬崇漢的目光如傷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連連長。對於這個東北小子,他心中耿耿於懷地記著一筆賬。此時此刻,這筆賬的賬簿子又翻開了……

全兵團大搞「公物還家」運動那一年,馬崇漢親自帶著工作組,坐鎮工程連抓試點。他是個很善於總結各種運動經驗的人。在這一點上,能力要比政委孫國泰高一籌。幾天內,他就總結出了一套「三字經」——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戶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識青年的箱子要查查,凡屬公家的東西,一針一線,都要搜回來。「三字經」通過電話線,由馬團長親口傳達到全團三十幾個連隊,指示照辦之,推廣之。「運動」得全團雞犬不寧。

一天,馬崇漢來到男知青宿舍,發現大火炕炕頭一床褥子底下,墊著三塊楊木板。他親自動手將木板抽了出來,木板著炕的一面已經烤黃。

「是誰墊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開了全連大會,馬崇漢指著三塊搬到會場的木板,嚴厲追究。

「團長,是我……」小瓦匠單書文怯怯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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