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收穫 邊境村紀實

我既然決定不告訴你們它的名字,也就同時決定不告訴你們他的名字。你們不妨這樣認為:他和它——那個黑龍江邊的村莊,完全是我臆想出來的。某些善於講故事的人,總希望別人把故事當成真事。而我卻希望,你們把我講的當成一個故事。當成一個故事吧!我希望這樣,真的……

那一年我十七歲,是個AB血型的姑娘。這種血型的姑娘,一般都不太明白如何才會討人喜歡。遺憾得很,我屬「一般」之列。幸虧長得還算清麗文秀,使我內心常保持著一種潛存的自慰。我企圖逃避「上山下鄉」運動,最終乖乖「就範」。懷著對現實的幼稚的挑戰,與幾個男女同學來到那個緊靠黑龍江邊的村莊插隊落戶。到時天已完全黑了,從遠處望見一片橘黃的燈光,以為它很大。馬車進村後才知道,半數燈光閃耀在江那邊兒。

這村莊百餘戶,多是漁民。也種地,地很少。家家戶戶都有柳條編的小院,院里都豎著高高的筆直的樺木杆,曬魚的。這一邊境地域七八個村莊,有的和這個村莊一樣,就在江邊。有的離江邊稍遠,遠也遠不到哪去,至多半里。它是這七八個村莊的中心村。江對岸也有七八個村莊。他們的村莊我們的村莊相對坐落,黑龍江彷彿是一條巨大的鰻魚,他們和我們的村莊,彷彿是它對稱生長的鰭翼。白天,冰封的黑龍江像一道漆線,將我們和他們的村莊劃分開。夜晚遠望,一片片橘黃的燈光,將他們和我們的村莊連接起來。我們這些村莊里沒電。他們那些村莊里也沒電。各種油液燈的橘黃色的光,使我們和他們的村莊同樣保持了一種如隔世紀的古老而神秘的色彩。那一帶江面不寬,站在江邊,可以清楚地聽見他們村莊里的雞鳴狗叫,人喊馬嘶。我們這個村裡的人告訴我們,婦女奶孩子的工夫,足夠從我們的村莊到他們的村莊走兩個來回。當然那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兩個村莊里的人常來常往,互相請求人力物力幫助,或者交換彼此缺少的東西。

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我們村和他們村的小學校、衛生所,都一字排開建在江邊。都是紅磚結構,外觀一模一樣。它們是過去年代的產物。兩村學校和衛生所用掉的幾十萬塊磚,是我們的人在我們的磚窯里燒出來的,也都是我們的人一磚一瓦建蓋的。他們送給我們兩條機動漁船表示酬謝。這段友好時期的歷史,是我們與村人們閑談時了解到的。了解到這段歷史,對我們這幾個插隊知識青年來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與當地的人們相比,我們更尊重現實。現實是——距離我們和他們雙方的衛生所五百餘米處,隔江對峙著他們和我們的哨所。他們的哨所刷成深綠色。我們的哨所也刷成深綠色。駐守他們哨所的,是正規邊防軍。駐守我們哨所的,是基幹民兵。兩個哨所,與雙方的衛生所和小學校相向並列江邊,意味著歷史嚴峻的延續。我們面對著歷史,也面對著現實,歷史有時就變得暗淡無光了。他們送給我們的那兩條機動漁船,一條,已經破損得不能下水了;另一條幾經維修,開江後還準備用來捕魚。其實它已很少保留原部件,船體的五分之四由新木料替換了,連外形也分明有所改變。甚至可以說,它完全是另一條船了。但舊的蘇聯造馬達卻沒被沉入江底,廢物利用,放在小學校操場上,成了孩子們喜愛鼓搗著玩的東西。

「瞧,這就是他們那邊當年送給我們的船。」不少村人提起當年事,都免不了領我們去看一遭那條船。如同向我們展示一件本村的文物。他們還會以強調的口吻對我們說:「它原先就是白色的。」好像認為它原先是白色的,便應該永遠是白色的。我們只是看看、聽聽而已。對它原先是什麼顏色的,今後是否會被永遠保持原先的顏色,半點都不感興趣。倒是他們那種古怪的心理,使我們非常詫異他們不厭其煩地維修的是一條船,也是在緬懷一段沉澱在他們記憶中的歷史。一段恍如昨日的歷史。他們分明是在固執地、含蓄地向我們也向現實申訴著什麼。而我們,面對什麼樣的現實,便適應什麼樣的現實。也許因為他們居住在黑龍江邊上的緣故?也許還因為他們想到,他們的子子孫孫都將居住在黑龍江邊上?我們畢竟和過去的歷史沒發生過任何牽連。

我們這個村衛生所原先的醫生姓王。在我們到來前,被調走了。因為他是個勞改摘帽的「右派」分子。接任的醫生姓姚。我們到村裡時,他已為本村接生過兩個孩子了。

他畢業於哈爾濱醫科大學,是學眼科的。我母親也是醫生。我常聽母親說:「金眼科,銀內科,嘰里呱啦小兒科。」可見眼科醫生很有身價。據說他畢業時,本可以分配到哈爾濱市立醫院的,因為他成分好,「文化大革命」中是個「散兵游勇」,沒捲入到這個團那個隊的派系鬥爭旋渦之中。他卻不識時務,主動要求分配到了這種沒人心甘情願來的地方。這足以證明他有點迂腐。也許是「大智若愚」吧?為了撈取什麼政治資本?我們不得而知了。

他既然來到這種地方,就不可能再僅僅做一個眼科醫生了。這地方需要的不是專科醫生,而是「百科醫生」。他這人倒很好學,真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百科醫生」。頭疼腦熱,小疾小病,偏癱麻痹,久痾頑症,他都熱心給予醫治。一般性手術,他也敢下刀。學院派的西醫,大抵都輕蔑「江湖郎中」一類的「草藥偏方」。他不。他很重視。虔誠收集,廣為應用。這就使信服中醫勝於信服西醫的當地民眾對他產生了十二分的好感。據我觀察,當地民眾普遍有兩種感情深厚的信仰——共產黨和中醫。難道他對民俗心理學頗有研究?

他愛婦女。

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醫生,他對遭受疾病折磨和纏繞的女性,不分老幼中青,都懷有一種博大的無私無欲的同情、憐憫和關心。他為她們治病,像為自己的親人治病一樣。他尤其關心那些將做母親的女性。他有一個小本,七八個村子裡的女人們,誰剛剛做了媳婦,誰懷了孕,誰的預產期什麼日子,都在小本上記得一清二楚,經常前往探視。當地七八個村子裡的女人們也很愛他。我不便用「熱愛」這個詞。這個詞的內涵偉大,令人落筆遲疑。我也不想用「尊敬」或「喜歡」這類詞,前者太嚴肅,後者太輕佻,都難以準確表述當地女人們對他的那種特殊感情。那是一種升華到了民俗感情之上的感情。若哪個男人首先從人格而不是從生理視女人為女人,女人們才會以這種感情報答他。我敢說,這樣的男人不多。大概也只有當地女人們,才能夠像愛他一樣去愛一個男人。這隻能被認為是一種因地域偏遠沒有被「動亂年代」的「急風暴雨」滌盪掉的古樸民情。

男人們對於他——才用得到「尊敬」二字。這種尊敬是由衷的。因為他對他們的女人的愛和關心,也同時體現了他對他們子孫後代的愛和關心。何況他行為磊落,人品正派。他們沒有半點吃醋的理由。不分輩分,都叫他「姚所長」。衛生所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這麼稱呼他也算順理成章。

倘若他這人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不夠謙虛。他彷彿認為他所受的一切尊敬和愛,都是當之無愧的。從沒表示過半點「接受再教育」者的恭順樣子。卻處處地、經常地對貧下中農進行種種「再教育」。而他們非常大度地容忍了他這個缺點,不甚計較。我們在村裡「安家落戶」一段日子後,進一步考察出,村民們對於在他們面前表現得過分恭恭敬敬的「接受再教育者」,反而印象並不怎麼好。我們中的一個,是哈爾濱工業大學一位著名教授的兒子,對每一個年齡比他大的村人,不分男女,一律低眉順眼,不敢高聲說話,恭敬得幾乎到了信徒對神父的地步。那在他是很虔誠的,因為他自覺背著一個「臭老九」子女的包袱。我們聽到村人們背後議論他:「那孩子,怎麼那樣假酸捏醋的啊!真叫人受不了。」我們就啟發他,教他和我們一樣,如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有天鋤地,他突然大喊一聲:「老張頭,來支煙!咱爺們到你們這裡三個多月了,還沒抽過你一支煙呢!」喊罷就上前翻老張頭衣兜,翻出煙來,大大咧咧地叼一支在嘴上,剩下的半包,「借花獻佛」,分了。

從此,老張頭對他倒格外近便起來。過端午節,還單請他一個人到家去吃粽子。他悟性大開,萬分感激我們對他的啟發。

我們也是受到姚醫生啟發的。他不論跨進哪家門檻,趕上飯,便盤腿,往炕頭一坐,回到自己家裡似的,飽吃一頓。有時甚至進門就嚷:「嫂子在家嗎?我替你看孩子,你給我做頓好吃的吧!這幾天食慾不佳,體內缺『卡』了!」

被稱作「嫂子」的女人,雖然絕對不曉得什麼叫「卡」,但卻會很慷慨地將魚、肉、雞、蛋,凡屬好吃的,統統做了給他端上桌子。看來他對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個中道理,深通諳達。

他尤其受到隊長的器重,是隊長心目中的一個人物。隊長覺得他這個人物,為本村增了不少榮光。

隊長做主,「賜」給他一匹好馬。那是一匹菊花青色的兒馬。當地的馬,都是蘇聯馬與中國馬雜交的後代,既有中國馬的溫良性情,也有蘇聯馬優美而高貴的體態。長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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