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收穫 四

一隻有無數銳齒的輪盤高速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我被什麼力量拋在這輪盤上,隨著它旋轉,旋轉,旋轉……

輪盤漸漸變小了,我漸漸變大了。

我躺在一台車床上,眼睜睜地看著高速旋轉的輪盤自上而下逼近我的額頭,輪盤的銳齒旋飛了我的皮肉,開始旋刮我的額骨。我感覺我的額骨被旋透了,輪盤繼續在我的頭顱內旋轉,像鑽探機一樣深入著,通過咽喉,達到了我的心臟……我感覺咽喉完全被堵塞了,我一絲氣也透不過來,我掙扎,我叫喊。我叫喊媽媽,叫喊副指導員,叫喊「摩爾人」,也叫喊小妹。他們同時向我奔跑過來。他們也對我大聲呼喚著。奇怪,他們為什麼不呼喚我的名字,而呼喚我「副連長」呢!這呼喚聲不像是從他們口中發出的,而像是從極遙遠極遙遠處傳來。他們彷彿並非是來救我的。他們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我在受酷刑,他們飛天似的從我頭頂上空飄過,我絕望地伸出雙臂企圖抓住他們……

我睜開了眼睛,眼前那麼黑暗,還不如夢境光明,我一時不能判斷,究竟夢境是現實,還是現實是夢境。

「副連長……」一個低低的聲音在我耳畔叫我。我的一隻手被別人的雙手緊緊握著。

我微微側過頭,問:「你是誰?……」

「我是小李……」一陣克制的哭泣聲。

「小李,你哭什麼?」

「我……沒哭……」

「我在哪兒?」

「在連部。」

「連部?為什麼這樣黑啊?」

「肖醫生……把窗子擋上了,怕你受風……」

肖醫生?……我清醒了,我患了出血熱。

「小李,我要死了,是嗎?」我問出這句話,內心一陣悲傷,眼淚涌了出來。

「不,副連長,你不會死的……」小李將臉俯向我,注視著我:「副連長,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已經滴了兩瓶葡萄糖了。全連人都在為你擔憂,肖醫生在你身旁守護了整整三天……」他替我輕輕拭去了淚水。

「肖醫生呢?」

「她到三連去了。今天一早走的……三連的發病率最高。她囑咐我好好照顧你,她說,你能度過危險期,簡直是一個奇蹟……」他說完,從我身邊走開,取下了擋窗的毯子,屋內頓時充滿光明,我被突然降臨的光明晃得睜不開眼睛。

「副連長,你看!」小李又回到我身邊時,手中拎著一個柳條編成的小籠子。

我奇怪地問:「什麼?」

「黑線姬鼠!你不是要求我無論如何給你抓一隻活的嗎?」

我想不起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曾向他提出過這種要求,「你不記得了,宣布你得病的第一天,你被迫躺在連部里對我說的,你說否則你死不瞑目!」

我還是想不起來,那隻黑線姬鼠蜷伏在籠子一角,一對晶亮的小眼睛,懼怕地瞧著我。

我想到了副指導員,想到了老連長,想到了在這段不尋常的日子裡,因它而死的我的墾荒戰友們。雖然它也和人同樣是生命,但我對它只有強烈的仇恨。

我猛然從小李手中奪過籠子,拆散了柳條,將那隻黑線姬鼠擒握在手中。

我將它活活握斃在手心裡,把它扔到地上。心中掠過一陣復仇的快樂!

「肖醫生還要留著它製作標本呢!」小李責備地嘟噥了一句。

什麼人咚的一聲從裡屋的窗子跳進了連部,接著是一陣磕東碰西的響聲。我這才發現,里外間的門上,也嚴嚴密密地掛了一條毯子,將里外間分隔開了。是曹幹事的毯子。

我疑惑地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低聲咒罵:「什麼東西!自從你得病後,這傢伙就把窗子當成門,怕被你傳染……」

再也沒有比這種做法造成對我心靈傷害更嚴重的了,我對此卻找不到半句話可說,只能苦笑一下。

一陣我非常熟悉的轟響聲從外面傳來,我吃力地撐起身坐起,問:「是我們連的拖拉機?」

小李點點頭。

我又追問:「麥地能進行收割了么?」

他誠實地搖了搖頭。

「趕製『木鞋』,你們為什麼還不快給拖拉機趕製『木鞋』?我不需要你照顧!你去說,你說我請求大家,絕不能斷送我們的收穫!你去!你快去!」我激動了,揮著手攆他離開連部。

「副連長,你在昏迷中說的就是這些話,我已經對大家說過了,大家已經開始趕製『木鞋』了……」他向我伸出了雙手,手心磨起了一個個血泡。

「那我們的拖拉機為什麼還不開到麥地里去?我們還剩多少收穫的時間呀?再拖幾天,麥子就會在麥稈上發芽!你不懂嗎?」我依然向他吼著。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委屈地說:「為了趕製『木鞋』,我們已經兩天沒睡過覺了……」我這才看出他兩眼網滿了血絲。

我感到了羞愧,訥訥地說:「是的,大家都在期待收穫……」小李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實驗好多次了,可連里的木料硬度都不夠……」

彷彿是有神明在提醒我,我猛然想起了老連長死前說出的那半句話:「柞木……」

「柞木!……」小李遲疑了一下,一轉身衝出了連部。

和小李說了這麼多話,我竟感到力不可支,一陣暈眩,不得不又躺下了。老連長,老連長,我心中默默悼念,多虧你為我們留下了「柞木」兩個字啊!我們將用收穫的麥子,覆蓋你的整個墓地!明年春天,我們將在你的墓地四周栽種柞樹苗,讓你在一片柞樹林中永久地安睡……

一個人輕輕在炕沿上坐下了,我側臉一看,是肖淑芸。我欲爬起,她雙手按住了,輕聲說:「別動……」

我感激地注視她的臉,覺得她的面容的的確確是很像副指導員的。

她用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像一位年輕的母親撫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天哪,你可算活過來啦!」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調皮的笑臉。

她那微笑,像一股清涼的泉水從我心中流過。我多日來陰沉而煩亂的心情,在她那雙俊美的眼睛的注視下,釋然了,明澈了,輕鬆了。

「小肖!」曹幹事隔著毯子在裡間叫她,「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記得,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天,他是稱她「芸」的。這些天里,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已發生了急驟的變化。不知為什麼,我內心裡頓時充滿了內疚。

肖淑芸臉上的笑意逝去了,她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說好了,隔著毯子說也一樣。」

但後來,肖淑芸還是走過去了。隨著那張拽落開半邊的毯子和那雙溫情的、乞求的目光走了過去。

曹幹事從那邊伸過雙手,扳住了肖淑芸的肩頭,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大概是怕外人聽見吧?我把臉趕緊扭向另一邊。

「不!……」這是我聽見的肖淑芸的第一次的有氣無力的答覆。

又是一片竊竊私語,聲調逐漸提高了。

「我不!……」肖淑芸作了第二次回答,嗓音有些顫抖了。

「你沒必要這樣做!」曹幹事終於按捺不住地高聲說,「沒有人敢譴責你!……」

「良心!」肖淑芸說,「你懂得良心嗎?良心會譴責!……」

「這是什麼年代?什麼『良心』?我們講的是馬列主義,是……」

「虛偽……」肖淑芸突然嗚咽了,「你虛偽……」

「隨便你說我什麼!我一切都是為了愛你,我有權利保護你!」曹幹事彷彿動了真情,聲音變得乾澀了。

「我不走,我也不讓你走!」肖淑芸或許忘記了我的存在,她顯得十分衝動,「你的身份不允許你離開這片土地,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我也不能走,他們需要我。在鄂倫春人那裡,我已經找到了對付出血熱的特效草藥!救活任何一條性命,他們都會把所有的感激、信任交還給你!再說,你聽我說:人,是不傳染出血熱的,我們不會有危險。除非身上有了外傷,它是通過人的血液……」

我被肖淑芸的話感動了,因為她真實。我向他們轉過頭去——

他,正從口袋裡摸出一把伸縮刀,推出了鋒利的刀刃。

「是這樣嗎?……」他狠狠咬住下唇,用刀尖向左手背上划去!

肖淑芸驚恐地望著他,隨即用一隻手臂擋住了整個的面孔。血,殷紅的血,一滴、兩滴……

「你都看到了。」曹幹事乜斜著我,慘然一笑,「不過也沒什麼,良心……」他望望肖淑芸,「她所要求的良心總算得到了安慰。現在我們是否可以昂首闊步地離開這裡……」

「你敢……」肖淑芸說。我又看到了那個冷峻的、高尚的女性的面孔。

「你敢……」她一把奪過曹幹事手裡的小刀,刀在她手中劇烈地顫抖著。她嘴裡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眶裡充溢著欲噴的淚水。

我不敢看下去。我用被子緊緊蒙住了腦袋。為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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