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收穫 二

我們去年倉促蓋起的連部,分里外兩間,我和曹幹事各霸一方,他睡裡間,我睡外間。

老連長將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聲,碎為數片。

那天夜裡,我怎麼也無法入睡,仰躺在被窩裡,思緒紛亂地靜聽雨在外面嘩嘩地下。雨一陣陣沖刷在玻璃上,響聲騷亂而急驟。我沒心思到處尋找乾柴,火炕已經接連幾天沒燒了,被窩冰涼。蹲點工作組組長是不屑於干這類事的,但卻自以為有發牢騷和抗議的權力。對他的牢騷和抗議,我採取聽而不聞的態度。屋內非常黑暗,可謂伸手不見五指。我覺得自己如同躺在這大荒原的雨夜中的一口棺材裡。孤寂和凄涼的體驗使我內心頓生悲哀,一種難以訴說的悲哀。我在心中默默悼念著副指導員,「摩爾人」,小妹珊珊。他們安眠在「滿蓋荒原」肥沃而鬆軟的黑土層下五百多天了。我再也不會聽到副指導員講「忘憂果」的故事了。再也不會聽到「摩爾人」樂觀的口哨聲了。世界上也永遠地消失了小妹那雙憂鬱而善良的黑眼睛。永遠,永遠。死,也許並不足畏,可怕的是「永遠」兩個字。這兩個字不賞賜給活著的人哪怕是一種虛幻的希冀,一種渺茫的願望。人類最初創造了這兩個字一定是無比追悔過的,因此才會產生死者「永遠活在我心中」這句文字表述形式。與其說這是為了緬懷死者,毋寧說這更是為了寬慰生者的心靈。如果死者真是「活在我們心中」,我甘願剖開我的胸膛,扒出我的心臟,切為兩半,讓美麗而熱忱的副指導員,讓剛直而無私的「摩爾人」,讓純潔而感傷的小妹復現在這個世界上,而讓我自己被深埋在「滿蓋荒原」的黑土層下。我絕不惜用我的死換取一次重見他們活生生的容貌的機會。哪怕這一時刻短暫得我只來得及對他們說出一句話——「我愛你們!」五百多個過去了的二十四小時,幾乎每一天我心中都保持著一種不死滅的想像:他們會突然同時出現在我面前,手拉著手,親昵地對我微笑……

從踏上「滿蓋荒原」那一天,我心中就再沒有產生過一次羞愧感。作為「滿蓋荒原」的征服者之一,我覺得我是禁得起人們評說的。可是今天,老連長在連部說的話,徹底粉碎了我的自信。

我為什麼要服從麥收指揮部遲遲不下的第一號麥收指示啊!

那斷送了輝煌的收穫的一張紙!……

老鼠在棚頂不厭其煩地嘎吱嘎吱啃檁條。

曹幹事從裡間抱著被褥走出來,摸黑鋪在我身旁,像個鬼影似的,悄沒聲兒爬上了炕,一陣窸窣鑽入被窩。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心想,肯定是裡屋漏雨濕了炕,否則他絕不會貿然來侵佔我的領地。

「你睡著了么?」他小聲問。

我不回答。

他又問:「吸煙么?」

我仍不回答。

他翻下身,嚓,一根火柴燃著了。火柴的弱光將屋裡照亮了片刻,嘎吱嘎吱的啃咬聲停止了。我發現新糊的棚紙被啃了幾個窟窿,一條足有三寸長的鼠尾從一個窟窿耷拉下來,尾尖遲疑而警覺地微微甩動。這是一種身上有道黑色條紋的野鼠。它們好像並不迷戀野生,很喜歡和人同居似的。我們蓋起的一幢幢房屋,成了它們繁衍子孫的福地,因為它們身上有道挺體面的黑色條紋,我們對它們比對耗子寬大些。沒有誰想到它曾帶給我們並繼續帶給我們這些生存者以巨大的威脅。

曹幹事趴在那裡吸煙,火柴滅了,屋裡重又黑暗了。

「你們怨恨我是沒有道理的。你想想,師長是麥收指揮部的總指揮,師長親自蹲點的三團還沒有開始收割,我們這裡倒搶先收割,豈不是等於拆師長的台嘛!我是師長親自任命的麥收工作組組長,如果我同意你們搶先收割,那對我造成的損失……你處在我的地位上,你也不會不考慮到這些的……」黑暗中,他推心置腹地說,是一種要求體諒與和解的語調。

我沉默良久,問:「你怕鬼魂嗎?」

他莫名其妙地反問:「什麼意思?」

我用冷冷的語氣說:「為開墾這片土地,有三個知識青年獻出了生命。其中一個是我的妹妹,他們的鬼魂有一天會出現在你面前,也許就在你被任命為我們團的副政委那一天。他們會質問你,斷送了他們用生命開墾的土地上的收穫,你的良心反而感到安定嗎?你一點罪過感都沒有嗎?……當然,他們也會這麼質問我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只信仰馬列主義,信仰唯物主義。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的話說得那麼莊重,又說得那麼輕鬆。

我不願再同他多交談一句,我翻過身去。

他忽然說:「你聽,什麼聲音?好像有人在敲窗子!」

「是他們的鬼魂。他們來了。」我平靜地回答。我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真的!是有人在敲窗子!……」他的聲調令人毛骨悚然。他緊裹著被子,一下滾到了我身邊。

果然有人在敲窗子。我同時聽到了低低的哭泣。

我立刻坐了起來。這哭聲那麼像小妹的哭聲!

「你……你要幹什麼?別、別去開門!」唯物主義者緊緊摟住了我,渾身恐懼得發抖。

我使勁推開他。他的頭撞在牆上,發出咚的一聲響。我跳到地上,才知道外面的雨水已從門底灌進屋裡來,我的鞋漂走了。我摸索著拉抽屜,翻到手電筒,蹚著水打開了門。像提起一道水閘,外面的雨水無阻地往屋裡流。

我打開手電筒一照,站在窗前的是老連長的小女兒娟娟。這六歲的女孩身子緊貼牆根,房檐水像帘子似的將她和我隔開。她竟連塊遮雨的塑料布也沒披,雨水沒過她的膝部。她像一隻落水的可憐的小動物,瑟瑟發抖,淚水和著雨水在她臉上交流。

我驚愕地問:「娟娟,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爸爸病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老連長躺在火炕上,處於昏迷狀態。我摸了一下炕,也是冰涼的,在整個「滿蓋荒原」上,如今要想找到一塊乾柴是很難辦到的。

在這個簡陋到極點的家裡,一切可以蓋的物件,都被娟娟蓋在了爸爸身上。但他還是在冰涼的火炕上縮成一團。他一陣接一陣地打著冷戰。

我將手輕輕觸在老連長的額頭上,額頭燙得使我立刻縮回了手。

我一反身,衝出門去。

我從大宿舍把衛生員找來了。

當她從老連長腋下抽出體溫計,我迫不及待地問:「多少度?」

「四十一度……」她極不安地回答。

「重感冒引起的?」

「可能……不過……他兩天前就開始發燒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吼了起來。想到這兩天中,我拉著他在我們連的麥地里到處視察,心中頓時對這昏迷中的人產生了極大的歉意。

衛生員低下了頭,怯怯地說:「他……不許我告訴你……」

我更加惱怒,厲聲訓斥:「你就那麼聽他的!你要不能使他退燒,我饒不了你!」

「他……他說,他一病倒,怕你更沒了主心骨……我給他打過好幾針退燒針了……」衛生員掉了淚。

「別廢話了!再給他打一針!打一針最見效的!」

「只有百乃定……」

我不再說什麼,輕輕地一件件地掀掉老連長身上的蓋物,幫衛生員解開了老連長的衣扣。

「手電筒照低點。」衛生員拿著針猶豫起來。她放下了針,俯身仔細查看老連長的胸部。接著,又翻開他的眼皮,扳起他的下頦,抬起他的胳膊……

隨著她這套檢查程序,我的心跳驟然加速了。

「會不會是……」她將目光轉向了我,從口中擠出那令人恐懼的三個字,「出血熱……」

電筒從我手中掉落地上,黑暗包圍了這小土屋中的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女孩……

險惡的瘟神的陰影竟又開始徜徉在「滿蓋荒原」上。它奪走人的生命,就像吹滅一支蠟燭。它是那麼冷酷無情,甚至不肯留給人一段同它抗拒的時間。哪怕是象徵性的抗拒。它已經將我心愛的姑娘和我心愛的妹妹以及我可敬的戰友從我身邊奪走了,如今,它又在幾個初建連隊中物色新的犧牲者了!

第二天,「出血熱」三個字立即傳遍了各個連隊。每個連隊都出現了一批新的出血熱患者。有的處在潛伏期。有的已進入發病期。連綿的秋雨在「滿蓋荒原」上造成的霉潮氛圍,助長著這荒原瘟疫的淫威。病人無法送往團部醫院。泛濫的河流與沼澤將通往團部的每一條道路都阻斷了。「滿蓋荒原」成了廣袤的北大荒土地上的一座孤島。即使有車輛能夠衝出河流與沼澤的重圍,出血熱病人也禁不住一路難以想像的劇烈顛簸。

八名——已經有明顯癥狀被確診為出血熱病人的生的希望,寄托在五個初建連隊的衛生員身上。而五名經過短期培訓的衛生員,將這種希望寄托在他們藥品有限的醫藥箱上,寄托在病人們身體中的免疫力上。他們將最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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