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雪濃情抄 第二幕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這樣的大城裡也算得上高檔的妓館,它是一棟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過八松城裡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掛在大屋的飛檐上。

蘇晉安拉開門走進暖閣,蘇文鑫第一個站起來拍巴掌,跟著這位百夫長,桌邊的幾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們真是客氣得見外了。」蘇晉安說,「今天我可不是做東的人。」

蘇文鑫上來摟著蘇晉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請客,還不是因為你的升遷?從今以後,你就是可以露臉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從一個金銖兩個銀毫漲到兩個金銖,」八松城的領兵都督秋臻在蘇晉安之後進來,「算是什長了,我會給你九個人指揮。」

「謝大人!」蘇晉安半跪下去。

「起來起來,」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幾個男人一起出來行樂,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著拘謹。」他眯眼一笑,「我還叮囑了媽媽找幾個年輕的姑娘來陪我們喝酒,一會兒你們別唐突了,姑娘的錢也都算在我的賬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們對視一眼,都露出了男人們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帶猥褻的笑來。他們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還是鼓勵。秋臻是個不錯的上司,身為晉侯的遠親卻沒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雲水僧」後,屢屢在晉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總願意把功勞分給手下人,這也許是因為他從不擔心手下人搶了他的地位,據傳他和晉侯身邊那些黑衣的教士來往密切。除了這些,秋臻還會請自己手下那些還未出頭露臉的年輕武官吃飯喝酒,於是這些人將來有機會往上爬也還會記得秋臻當年的好處,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發掘人材,比如蘇晉安,秋臻把他選拔為「雲水僧」前,蘇晉安只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

菜肴和溫好的酒絡繹不絕地送了上來,這些武官跟隨秋臻很久了,也並不拘謹。他們都是粗魯的人,吃起東西像風捲殘雲,此外他們心裡都存了一個念頭,早點吃完東西,秋臻許諾的那些年輕姑娘就會出來陪他們喝酒了。

秋臻向他們每個人勸酒,尤其是蘇晉安,蘇晉安在同僚們的鼓動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裡高興,喝酒起來就沒有顧忌,他原本只是個「雲水僧」,是個不能露臉的暗探,也不算軍籍,這次在九條鎮立功之後,終於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這可以說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從此以後,他不必再穿著白麻衣戴著斗笠,出沒於那些鄉鎮,辛辛苦苦地從農夫那裡打探情報了。喝到最後他有點暈了,頭像是重了好幾倍,眼前秋臻和同僚們的笑臉都有點模糊。

秋臻掃了一眼醉眼矇矓的下屬們和空出來的酒瓶,覺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這個清脆不和諧的聲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們轉頭去看秋臻的時候,秋臻那張笑臉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肅然。武官們急忙坐端正了,雙手按著膝蓋,低頭下去,一付等待訓示的樣子。

「這次九條鎮晉安立功,是一場賭博,」秋臻緩緩地說,「我們能夠賭贏,靠的是晉安的勇氣,也靠運氣。」他頓了頓,「你們都知道,以葉泓藏在晉北軍人中的名聲,君侯是不能承認是他要殺葉泓藏的,否則,輕則有非議,重則有兵變,那就不是我們這些人能承擔的了。但是君侯確實又賞賜了我們,那是為什麼呢?」

秋臻環顧席上,無人回答。他很滿意,因為這個問題不是下屬有資格回答的。

「因為君侯確實想葉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說,「我們這些人名為軍人,其實都是暗探,我們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說出來,就幫他做好。這很辛苦,但也是我們做臣子的責任。我今天請大家來,除了給晉安慶功,也是要重申一點,我們每個人都要保守秘密,葉泓藏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風聲,都是我們這群人的敵人。我秋臻第一個就不會對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陣子了,你們覺得我是個還信得過的人么?」

武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有點發愣,不知道這問題從何而來。

秋臻的目光落到蘇晉安身上,蘇晉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們的貴人,我們這種賣命的人,當然信得過貴人。」

秋臻含笑點頭,他其實真的很喜歡這個蘇晉安,因為他最有眼色,這時候就是需要一個下屬站出來說出秋臻心裡的話。暖隔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當然」、「那還用說」、「大人是貴人吶」的附和聲。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見外了。」秋臻嘆了口氣,露出幾分頹唐的樣子,「你們覺得我是貴人,是因為你們還沒見過真的貴人啊。秋葉山的貴人們,哪一個不能使喚我?而秋葉山的貴人們到了天啟城的貴人們面前,哪一個又敢不聽使喚?你們啊,還是太年輕了。我雖然是秋氏的後代,可跟君侯只是遠親,晉北國里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好幾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著目瞪口呆的下屬們。

「不過我這個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場上闖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麼投契,坐在這裡喝酒。我想跟大家說的是,我從來沒把大家看作下屬,你們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們這些人,做的是最危險的事,就該把勁往一處使。你們要懂得保護我,我也要知道照應你們。這樣,才能不被別人攻擊,你們還不懂,這官場上,就像殺人場一樣,有時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們八松都督府這些年又正得勢,看我們不順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說得對!那是自然!」蘇文鑫說。他想不能老讓蘇晉安挑頭說話,倒像其他這幫兄弟都是獃子了。

秋臻皺了皺眉,這個蘇文鑫辦事也算靠得住,可說出來的話總差著幾分,沒法讓他心裡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蘇晉安。

「大人是我們的貴人啊!」蘇晉安說,「我們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裡有今天?我們是信大人超過了信君侯,忠於大人超過了忠於君侯。大伙兒賣命,捧著大人往上走,大人進秋葉山城的一天,我們也都進秋葉山城,大人進帝都的一天,我們也都進帝都!」

秋臻不說話,眯眼看著蘇晉安,唇邊帶著一縷笑。蘇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對了對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裡直怨自己嘴上太笨,於是暖閣里又是一片「晉安說得是」、「大人就是我們的父母親人」、「這輩子都是大人帳下一條走狗」的附和聲。

秋臻覺得差不多了,擺了擺手,「晉安這話也說得過了,我們都是晉北的武官,第一當然還是忠於君侯了。不過大家一氣連枝,都把刀尖對著外人,護著我們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興。來啊,我們喝一滿杯!」

所有人都舉杯,大口地痛飲,以示對上司的忠誠。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閣外的老鴇滿臉喜氣地進來,後面跟著煙視媚行的女孩們。

男人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來,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裡數得上的妓館,女孩們身披織得透明的薄綃袍子,朦朦朧朧看得見她們柔軟的小腰、賁突的胸脯和修長的腿,像是一首欲言又止的情歌,她們中有的奢艷,有的素淡,有的婉約,各盡其美,一進門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們的目光,知道哪個男人更喜歡她們那樣的風情,便往那個男人靠了過去,然後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開了,又一輪菜肴和溫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們跳起了北陸牧民的旋舞,琴妓們撥弄琴弦,歡快的曲子像是波濤上跳著的魚兒。

嬌美的少女們偎依在男人們的身邊,坐在他們的膝蓋上,給他們倒酒,和他們拼酒,嬌嗔著撥開他們不老實的手,又有意無意地往他們的懷裡鑽,用裹著紗的肩頭磨蹭他們的胸口。

蘇晉安卻走神了,那些女孩進來的時候,他在人群里看見一雙明麗又倔強的眼睛。那個女孩看見他的瞬間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著,姐妹們踩著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

他腦海里有一幅畫面,水閣外人聲鼎沸,火光透過窗格晃著他的眼睛,那個身無寸縷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膚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澤,眼睛裡流露出小動物一樣的畏懼神情,使勁抱緊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於是微微皺眉來掩飾,兩道長眉間的煞氣忽然就重了起來。

他身邊坐著一個籠著月白色綃衣的女孩,系了一條青蓮色的織錦長裙,髮髻中央豎插著一枚白色的雉羽,本來是女孩們中亮眼的一個。可她坐上蘇晉安膝蓋的剎那,就發覺這個男人的視線茫然地凝聚在極遠處,任憑她肌膚摩擦和身上的熏香撩撥,都像個木頭人似的。她順著蘇晉安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新來的小琴妓在舞姬們中默默地撥弦。

蘇晉安回想那琴聲,這個冬天開始的時候他在一場初雪裡聽到。那時他一身白麻衣衫,孤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鎮的街上,要去赴他的死路。他迫切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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