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雪濃情抄 第一幕 朝雪

初冬,晉北,九條鎮。

清晨飄雪,綿密的雪花把初冬早晨的陰霾重重包裹起來。小鎮的每條街道和每個屋頂都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片,整個鎮子在雪下沉睡,像是一個被遺忘了很長時間的、遠離世界的角落。

琴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中途被霏霏的細雪扭曲了幾下,若斷若續。可沒有聆聽的人,才十月初,地處晉北的九條小鎮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這裡的冬天很寒冷,鎮上的人們冬天是不勞作的,而初雪表示冬天的開始,從今天起,家家都會生起爐子或者火盆,安逸地等待開春。所以這個初雪的早晨,預示著一冬安逸的開始,連雜貨店勤勞的老闆都破了例,沒有按時打開店門,別人也都在溫暖的被窩裡酣睡。

阿葵盤腿坐在「檀香廷」的屋檐下彈琴,獨自一人。

姐姐妹妹們都在酣睡,只有她醒得出奇的早。她猜自己是太興奮了,所以緊張,畢竟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葉泓藏將軍就會派人來迎娶她,她就由「檀香廷」里一個小小的琴妓一躍成為有侍女和使喚人的夫人,「葉夫人」中的一員。

葉將軍出身自東陸的頂尖的大家族「雲中葉氏」,又是晉侯秋伯離最信賴的部屬之一,追隨過世的老晉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稱東陸兵家中的巔峰人物。他有神一樣的威勢,鬼一樣的悍勇,是九條小鎮上無人不敬畏無人不驕傲的大人物。這個鎮子原來汲汲無名,地近大城「八松」,但是道路不便,因為鎮子東面有九條深溝,就叫「九條溝」,鎮子上的人都很窮。葉將軍十幾年前就選擇九條鎮作為居所,在這裡購置房屋,興建宅邸,整個晉北國來這裡向他請教和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這個窮地方才得以百業興旺。如今葉將軍已經向年輕的晉侯請辭回鄉,可他的門生依然遍及東陸,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威望和勢力不可小覷,是九條鎮的鎮石。今天是他的六十歲壽辰,小鎮上的每一個大一點的店鋪都挖空心思準備像樣些的禮物,「檀香廷」是這裡最大的娼館,當然不能例外,老鴇「嫵媚娘」特意挑選了一個「乾淨」的女孩送給葉將軍作為禮物,以感謝這麼多年來他對檀香廷的照顧。

阿葵就是那個禮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認的那種美人,她的眼睛不是明眸善睞的那種,有些細長,有些凌厲,還異常的明亮。有心事的時候,她的瞳子就如兩汪深深的、攪不開的潭水,可她一般都沒什麼心事,眼睛亮得叫人吃驚,不像那種柔順的好女人的眼睛,在婉轉承歡的時候也不夠勾魂。她的臉型不討巧,下巴太尖削了點兒,本地男人都喜歡女人有豐潤些的面頰。不少人說阿葵的臉相看起來聰明過頭了,尤其是作為一個琴妓。她的性格也很靠不住,高興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拍著巴掌,一點沒有禮節,嫵媚娘怎麼訓斥也還是改不了。

更糟糕的是對看不上的客人,她一邊彈琴,一邊就會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別人來妓館裡光顧,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年紀大,寬宏些,喜歡她彈的一手好琴,然後像父親一樣摸摸她腦袋,一種則見了她就皺眉頭。她十三歲就出道,早該有了第一個恩主,嫵媚娘也覺得以阿葵的資質,第一晚該賣個不錯的價錢,可是牌子掛了出去,卻沒有人競價。嫵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輕的主顧們說阿葵的好,男人們嘲笑她,說我們有什麼理由出錢和一個小野貓似的女娃睡覺?她凶起來的時候,沒準會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對你狠狠的來那麼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里唯一一個乾淨的女孩,而葉將軍也是第一種的客人,嫵媚娘就準備了這樣一件禮物給葉將軍。

阿葵很小就被賣到了檀香廷,在妓女里長大,看著周圍那些姐姐夜夜換不同的男人,賣弄風騷,爭風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麼能多攏幾個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讓他們乖乖地為自己奉上錢來,風頭上壓過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樣的將來,於是有點兇巴巴的,對每個來檀香廷的男人都懷著戒備。她這樣的性格,要是在別家妓館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過老鴇嫵媚娘很喜歡她,說她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嫵媚娘年輕的時候在九條小鎮上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因為陪了太多的男人,賺了太多的錢,再也不能生育。嫵媚娘有點孤獨,一直想要一個女兒陪自己。

前些天一個晚上,嫵媚娘把阿葵喚到自己的房間里,問她願不願意嫁人。嫵媚娘說葉泓藏是個不錯的男人,雖然已經娶了一個正妻五個妾室,但他對女人很好,嫵媚娘年輕的時候陪過葉泓藏,那時候葉泓藏還剛從雲中出來,出仕於晉侯,立志做一番事業。他是個戰場上神鬼一樣的男人,在卧室里對女人卻格外溫柔,也許因為他的敵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對女人他更信得過一些。嫵媚娘說自己知道葉泓藏喜歡阿葵,上了年紀的男人有點想要個小姑娘,很常見,嫵媚娘又說阿葵長得很像她自己年輕時候,葉泓藏總來聽阿葵彈琴,也許是想到了年輕時的嫵媚娘。說著說著嫵媚娘就抱著阿葵抽泣起來,說她後悔年輕時不該那麼貪的,該嫁給葉泓藏,可那時的葉泓藏是個心比天高卻身無餘錢的小校尉,怎麼也不像能託付終身的樣子。

阿葵有點兒感傷又有點兒高興,答應了。能嫁給葉將軍這樣的貴族,是女人們想都不敢想的福氣。這消息傳出來,「檀香廷」里妒忌著阿葵的女人們眼裡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嫵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還是個處女,居然就得了從良的機會。阿葵從那些女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驕傲和幸福,連著好些天都傲氣地昂著頭,直到今天早上。她從一個已經忘記了的夢裡醒過來,忽然覺得自己心裡很煩,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彈琴卻又不停地斷弦,又似乎是韻調撥得極高卻不知怎麼收束,一團亂麻。

十四歲的阿葵忽然間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只是亂,亂,亂。難道就要這樣嫁到葉將軍的大宅里去么?作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和幾個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貓兒狗兒打架,夜裡等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七個妻子里選擇自己?

她躺在被窩裡,看著屋頂,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來,頭也不梳,散著一頭黑亮的長髮,披上淡青色鵝羽紋的白色長衣,拉開了門,在寬寬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凍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了琴弦。

琴聲游逸開去,在滿天滿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似乎有些顫抖。

整個小鎮里只有琴聲,安靜得讓人覺得寒冷,阿葵打了個冷戰,伸手到長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準備收拾琴回屋了。

琴聲黯淡的剎那間,阿葵吃了一驚。三個聲音同時拂動她的鬢角,嗚咽的簫聲、雪地上的腳步聲和積雪在屋頂上偶爾划動的簌簌聲。極朦朧的三種聲音,在阿葵彈琴時被掩蓋了,此時卻匯合起來,如煙霧一樣蒸騰變幻,無孔不入地覆蓋了整個小鎮。

阿葵很費力地才看清了那個身影,他走在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由遠而近,曲曲折折,行雲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乾乾淨淨,用白色麻繩束得很乾練,戴了一頂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樣的白。一瞬間阿葵有個奇怪的想法,那人是個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盡頭的綿綿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獨又是蕭索,一如他的簫管里回蕩的曲子。

折摺疊疊的簫聲一直伴著他走到檀香廷的門口,他站住了,面對阿葵,遠遠地隔著十多尺,自顧自地吹簫。現在阿葵看清了,那是個真真切切的男人,高挑、修長、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齊齊。他沒有什麼行李,背後斜背著一卷粗草席,胸前掛著一塊鐵牌,正面是「雲水」兩個字,背面鑄著他的行牒。

他不發一言,只是吹簫,簫聲如一團漸漸散開的煙霧,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音,籠罩了他自己和阿葵,彷彿貼著耳際的訴說,彷彿無形的手在臉上的撫摸。阿葵臉上不由得有點泛紅,而她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

這樣一個男人,衣著寒酸,僕僕風塵,只靠一管簫向妓女乞食,卻又執擰得不肯靠近,偏讓人覺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孤獨和尊貴。阿葵略略一驚,知道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風,面對這個僧人,她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

長門僧。

那男人是個長門僧。東陸很多地方都有長門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們叫夫子,向他們請教一些知識,長門僧懂得總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們就用這些知識換錢糊口來繼續他們的修行。不過晉北這些年出了些不一樣的長門僧,都是這樣穿一身白麻,戴著一頂斗笠,背著一卷草席,吹著從不離身的簫,在人群中來來去去。他們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簫乞討,而他們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館。他們從不直接張口,還遵從著長門僧不乞討這個古老的原則,只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吹簫,你不給他們食物,他們就會這樣安靜地離去,你給他們食物,他們也不會道謝,只是再吹一曲那種飄忽不定的曲子作為感謝,之後就繼續上路。他們有一張很精緻的行牒,是晉侯府特別為他們頒發的,鑄在鐵牌上,風吹雨打不會損毀,持著這張行牒,晉北國里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