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白髮抄 二十八

易小冉浮出水面,猛地甩去頭上的水。鳧水的本事救了他一命,他以前在家鄉的深潭裡摸魚,一口氣可以堅持比別人長一倍的時間。

無處不是大火,燎天的火焰正在毀去這片精美絕倫的屋舍和藏在其中的男女春情。朱漆的立柱彷彿巨大的火炬,斗拱飛檐在耀眼的金色火焰中逐一坍塌,杏黃色、晏紫色、水紅色、湖綠色的帷幕在風和火焰里飄搖,池塘的水色紅如血。

他仰頭看著夜空,覺得這世界彷彿都要崩潰。

他想到了天女葵,他急切地想去找她,想擁抱她親吻她,在她的懷抱里低聲說出熱烈的情話。那樣就算天地崩潰又如何呢?就算緹衛的追殺如影隨形又如何呢?就算下一刻他們兩個都要橫屍街頭又如何呢?他忽然想他的女人真是聰明,是啊,別管一生一世,兩個人在一起,一天也好。

他很冷,他想要緊緊抱著他的女人。

「小冉!」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小鐵?」易小冉四顧。

蘇鐵惜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快走!緹衛們到處在找你!」

易小冉自下而上打量這個朋友。蘇鐵惜滿臉都是煙熏火燎的黑,一身精緻的白袍也燒得像件短衫,頭髮亂糟糟的,狼狽到了極點。這個朋友大概在火場里找了他很久。他無聲的笑笑,拍拍蘇鐵惜的肩膀。

「快走!這邊往後院,那裡的門我過來時候還沒塌。」蘇鐵惜跑了幾步,指著前面的路。

易小冉看著他的背影,腳下沒動。

「白髮鬼。」他慢慢地拔出了從原子澈那裡奪來的佩刀,一字一頓地說。

蘇鐵惜的背影微微一震,停下了腳步。距離他們不遠,一根被火焰吞噬的柱子發出咯咯的裂響,轟然倒塌。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蘇鐵惜轉身面對易小冉。

「剛才。我忽然想明白了,除了我,你也知道蘭凝小舍二號房,因為是我告訴你不要去點燃那裡的燈。」易小冉的聲音徹寒,「還有,為什麼刺殺葉赫輝的那天晚上,不早不遲的葵姐的車就找到了那裡?是你,都是因為你。表面上看你救了我,其實那是你完美的撤退。你告訴葵姐我有危險,駕車到那附近,說出去查探,其實那短短的間隙足夠你殺掉葉赫輝。你所以能在黑暗裡消失,因為你混入了追殺我的參謀中,第一個攻擊我的人其實不是參謀,而是你。所以你,白髮鬼,就這樣從被追殺的人,堂而皇之變成了追兵。在我被參謀們追殺的時候,你悄悄離開,回到了車旁,說沒有找到我。而你的同夥這時候只用了幾十個燈籠就把蘇大人埋伏的人逗得團團轉。」

蘇鐵惜默默地點頭。

「但是我太相信你,僅僅這些還不夠讓我懷疑你。你最大的錯誤是,來找我之前沒有換一雙鞋!」易小冉說。

「換鞋?」蘇鐵惜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屋子裡黑燈的瞬間,你本應在我的身邊,距離大鴻臚卿中刀的地方有一丈之遠,為什麼你的整個鞋底都被血浸透了?」

蘇鐵惜默默抬起腳,露出血紅色的鞋底。

他點了點頭:「要趁屋裡黑燈的一瞬間動手,而且不留痕迹,就不能用『短鐵』,短鐵發出的時候,鎖鏈會有很明顯的聲音。所以我其實是近身用『竹葉』刺中了大鴻臚卿的後背,黑燈之前我已經算準了位置。我在大鴻臚卿血濺出來之前就後撤了,但是我踩到了另一個人的血上。」

「那是李原琪的血,我殺的李原琪。小菊兒在你們的計畫里充當什麼角色呢?你的替死鬼?」

「不,這場刺殺小菊兒才是『刀』,我是『守望人』。我出刀,只是因為小菊兒已經失去機會,緹衛已經察覺了她的身份,她被窗外的長擊弩瞄準了,只要她有一點異動,緹衛和長擊弩都會要了她的命。她當時起來跳舞,其實是給我暗號,讓我代替她動手。」

「你們裝得真像。」易小冉呵呵低笑。

「不是裝的,在這次行動之前,我和她互相不認識。」

「貴為天羅殺手中的精英,你居然會隱身在一個妓院里。你們很早就覺察了葵姐的身份,你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是不是?」

「不是,」蘇鐵惜搖了搖頭,「我藏身在這裡,是因為有點喜歡這裡……因為白天黑夜都能聽見人聲,我不喜歡一切靜悄悄的。」

「說,往下說,你什麼時候覺察我的身份?你們如何利用我?你們設下的到底是什麼圈套?」

「你試手贏了李原琪的那天,本堂的密探就開始調查你的身份,你不如葵姐隱秘,知道你身份的人在緹衛里不只一個,有人出賣了你。」

「有人出賣了我?不是你?」易小冉冷笑。

「不是我,我什麼都沒有說過,我只是殺人的刀,不需要有想法。」蘇鐵惜低聲說。

「你們為什麼要雇我?」

「他們要你死。」

「要我死?」

「葉赫輝是雲中葉氏的精英,殺他很難。我有把握殺死他,但是沒把握平安脫離。所以本堂找了你,是要把你當作我的替身。你和我身高體形相似,黑暗裡分不出來,他們還給你準備了本堂刺客的裝備。他們要通過這件事情解決葉赫輝,同時挖掉蘇晉安埋下的釘子,向他示威。」

「那麼你是出於好心救了我?是因為你可憐一隻鑽進獵人圈套的白兔?」易小冉舔著牙齒,笑容扭曲。

「我不想你死,你的名字不在我的名單上。」

「名單以外的人……你嘲笑我,白髮鬼,你嘲笑我!」易小冉眼角跳動,揮刀指向蘇鐵惜,刀鋒微微顫抖,「在你眼裡我是什麼?一個蠢得把你看作朋友的鄉下小子?甚至沒資格上你的名單?你是天羅本堂的刺客,你只殺那些大人物!」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你當朋友,但是你相信我,這讓我覺得有點開心。沒什麼人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確實就是錯的。」蘇鐵惜仰頭看著天空。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灼熱的火風在他們身邊掠過,火焰如同即將掙脫鎖鏈飛天的鳳凰,在夜空里搖擺。

「從前面那條路走,盡頭有扇門。從門裡走出去,她就在外面等你。」蘇鐵惜說。

「你會讓自己的女人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么?」

蘇鐵惜默默地看著易小冉的眼睛。

「我失敗了,我已經逃不走了,緹衛現在明白我是內奸了,可蘇晉安還活著。現在我能帶阿葵去哪裡?逃到天涯海角?讓她和我過顛沛流離狗一樣的日子?不可能的,我要娶一個女人,就要對她好,我要她一直開開心心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我們已經很謹慎,蘇晉安應該不會察覺……」蘇鐵惜說,「小冉,走吧,還來得及。」

「還有另外一個辦法。」易小冉說。

「什麼?」

「殺了你。殺了你我就能解釋一切的事,你是白髮鬼,我不小心對你泄露了情報,所以你們偷襲了蘇大人的屋子。我還殺了白髮鬼,是有功的人,我會加入緹衛,變成一個有官銜的人,再也不會有人懷疑我們易家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殺了你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我還可以和葵姐在帝都生活下去,我們離開安邑坊,去城西邊或者南邊租一個小屋子,一起住……我會和她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爹爹說,無論什麼樣的女人,只要生下孩子來,都是好女人。」易小冉的聲音平靜,臉色猙獰。

「辰月不會給你你要的東西,信它的人都不能再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辰月信徒眼裡只有神,沒有人。」蘇鐵惜說。

「那麼天羅眼裡這世上有什麼?天羅是為了救世才來帝都的么?還是為了你們骯髒的交易?」易小冉冷笑。

蘇鐵惜沉默了片刻,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我心裡希望……這些事情過去後,這裡的人能重新過平平安安的日子。不過這只是我自己想的,本堂那些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執行任務的人。」

「白髮鬼!靠著揮刀你就能救人么?這個時事是你們這些刺客可以改變的么?」易小冉咆哮,「你們只是殺人!殺更多的人!是你們把天啟變成了地獄!如果不是你們,阿葵就不必吃那麼多的苦,就不用怕得要死,就不會被那些男人欺負!」

「其實我不知道,」蘇鐵惜低聲說,「救人什麼的,我都不知道。」

易小冉緩緩舉起了佩刀:「拔刀吧!」

「你說你是我的朋……」

易小冉咆哮著打斷了他:「拔刀!否則切下你的頭!給我!」

「我們不是朋友了么?」蘇鐵惜低聲說。他看著易小冉,誰都能看出他眼睛裡的難過。

「別用那副表情來耍弄我,你們一直在耍弄我,一直……一直!」

蘇鐵惜解開了上衣,把衣袖纏在腰間,露出肌肉精悍的上身,不到手指粗的鐵鏈貼肉纏著,貼著他心口正中,是一柄如女人的眉宇的刀,裹在黑色的皮鞘中。

「就是那件武器!」易小冉在心裡說,那件不必近身就可以殺人的利器,蘇晉安告訴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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