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白髮抄 二十二

蘭凝小舍二號房。

蘇晉安一個人獨坐,默默地飲酒。門口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原子澈推門而入,壓低了聲音:「出了點意外,我剛才看見李原琪進了白鶴清舍。」

蘇晉安眼角微微一條,燭光下他細長的眉眼拉出一道冷厲的光:「李原琪?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兩個可能,第一,李原琪本身就是大鴻臚卿安插到顧西園身邊的人,上次出了葵姐的事,李原琪覺得在顧西園身邊呆不下去了,這時候只能帶著情報回歸到大鴻臚卿身邊;第二,李原琪就是天羅的刺客。」

「他夠資格么?」

「從表面上很難分辨真實身份。」

蘇晉安沉吟片刻:「對於第二個可能,我並不擔心,如果李原琪是今晚的刺客,就絕沒有機會逃走。但是如果是前者,我擔心『藤鞋』會忍不住。他若有異動,會驚走白髮鬼。」

「李原琪出現,『藤鞋』為什麼會有異動?」原子澈不解。

蘇晉安閉目沉思良久,終於睜開眼睛:「不必多問了,通知『霜衣』準備好,如果『藤鞋』失去控制,她必須想辦法穩住局面。我要大鴻臚卿和李原琪在那間屋子裡好好飲酒,一直到白髮鬼現身!」

「『霜衣』能做好么?」原子澈問。

蘇晉安斟滿一杯酒,慢慢飲盡:「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白鶴清舍。

天女葵琴聲脈脈,是一曲《思君》。同是晉北琴曲,這一曲是說一個少女隔山思慕對面山上牧羊的白衣少年,最後憔悴而亡,化作石頭。李原琪點的這首曲子。

李原琪今天居然收斂了狂傲,舉手投足都雍容平和。他點這首曲子讓天女葵彈,隱隱有捉弄的意味,卻並不像那日在晴和齋里,滿眼都是赤裸裸的情慾。他在大鴻臚卿面前極其恭謹,表現得像個循規蹈矩的後輩。兩個人安坐飲酒,桌前掛了一張竹簾,以免其他人聽到他們的對談,侍酒的三個女人以及天女葵他們都在竹簾的另一側,在李嘯溪冷冽的目光下。

「顧西園就沒有在你面前說過任何不利於大教宗的話?」

「平臨君藏得極深,他從不說任何悖逆的話,可每個門客都知道他要做什麼。」

「我並不關心顧西園在想什麼,他無疑是個逆黨頭目,我關心的是他的盟友,他必然和某些諸侯有瓜葛,否則以他一個豪商,為什麼要捲入政治?」

「沒有人知道。我曾猜測他的靠山是唐國百里氏,畢竟唐國和宛州商人間的合作密切,但是也沒有任何證據標明顧西園和春山君蘇秀行有聯繫。」

「那麼,大概顧西園從未相信過你?」

「我自信自己在家世背景絕無破綻,言行上也很小心了,顧西園絕不至於看出我受大人的囑託前去依憑的。不過,顧西園確實不相信我……這個人不相信任何人。」

大鴻臚卿低低地嘆了口氣,飲酒沉思。易小冉集中耳力也聽不到更多的內容了。他曾花費很長的時間練習耳力,試圖通過捕捉對手的心跳速度來判斷對手是否緊張,以及通過刀刃破風的聲音猜測背後而來的刀鋒指向何處。但是大鴻臚卿和李原琪確實也很謹慎,始終低低地壓著聲音。

易小冉的目光在屋子裡悄悄轉動,心思也飛快地轉動。他幾乎可以確定李原琪是大鴻臚卿派到顧西園那裡的密探了,這樣李原琪就不是今晚的殺手,只是個意料之外的麻煩,局勢還依然在他易小冉的掌控之中。這屋子裡如今有九個人,大鴻臚卿、李原琪、李嘯溪,三個緹衛女人,還有就是天女葵、蘇鐵惜和他。屋外還有四名緹衛和十七個侍衛知道大鴻臚卿在這間屋子裡飲酒,再加一個蘇晉安和一個酥合齋主事的媽媽,扣掉大鴻臚卿本人,至少三十一個人可能泄密,懷疑到他身上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很多。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經移動到第五根飛檐,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如果太晚,天羅會認為情況有變,後院小門那裡值夜的人會輪換。現在的值夜人意外地得了一筆酒錢出去消遣了,那是這個天羅地網裡小小的一個缺口,天羅的人會通過那個缺口進入酥合齋,天女葵也可以悄悄出去,那個缺口打開的時間不會太長。

可最關鍵的那件事情他還沒來得及做,他必須把情報送出去。他的袖子里藏著兩盤晉北產的線香,他還沒有機會把它們點燃。

從計畫開始,他已經被原子澈徹徹底底地監視起來,這是緹衛所行事的規則,即使是自己人,也永遠是一個監視著另一個。

易小冉的編組是原子澈那一組,一組三人。

李原琪點了那首《思君》,是首長曲,耽誤了他的時間,易小冉甚至沒有機會以添酒為名走出這個屋子。他的心跳略略加速,貼著皮膚的裡衣有點汗濕了。

《思君》……太長了,真是太長了……他在心裡低聲說,長得就像思念本身一樣……

他扭過頭,看著天女葵,一張無暇的側臉,耳朵邊蜷曲細碎的新頭髮,眼瞳霧蒙蒙的就像春山雨後。他很想伸手輕輕摸她的臉在她耳邊說話,但他現在還不能,他們還在囚籠里。如果月亮再經過兩根飛檐,而他又能按照計畫做完一切,他以後一輩子都可以輕輕蹭著她的臉蛋和她說悄悄話。

所以他必須成功!

他的心裡不再慌亂,眼皮一抬,瞟了一眼帘子那側的李原琪,眼裡一道寒光閃過。

有人輕輕地敲門,「大人要的人帶過來了。」

易小冉立刻知道那是酥合齋里主事的媽媽,那個慈眉善目的女人是酥合齋里最讓他感覺不安的一個。媽媽對姑娘們都還不錯,調和姑娘們和客人們的衝突也有一套手段,要說缺點,只是對下人吆來喝去的有點刻薄。但是易小冉發現整個酥合齋沒有一個人知道媽媽的姓名,所有人都叫她「媽媽」,而她一個女人,居然在這魚龍混雜的安邑坊維護住了那麼大的一片伎館,這樣的人不會是普通人。易小冉向蘇晉安問過媽媽的身份,蘇晉安也只是微微搖頭。

李嘯溪打開門,媽媽在門外深深的行禮,背後帶著錦繡妝成的兩個少女。

易小冉抬眼看了那兩個少女,心突地一抖,一股難言的酸楚泛了上來,天女葵的琴聲忽地一澀,蘇鐵惜的目光也獃滯了。

少女們穿著白色的長袍,暈染著雲霧和桃花,臉上敷著白粉和胭脂,雲髻高梳,烏髮里點綴著黃金的桃花,下面赤裸著一雙白玉般的腳,踩在微涼的竹席上,就像兩個年紀小小的天女葵。

那是小霜兒和小菊兒,她們終於脫掉了侍女的小白袍,梳起了女人出嫁的髮式。

易小冉已經連續幾天沒有見到小霜兒和小菊兒了,他的所有時間分為兩半,一半和天女葵纏綿,一半則用於不斷地揣摩他的計畫。他疏忽了這兩個討厭多嘴的小女孩,卻忽然發現到了她們一生里的大日子。她們確實都不小了,都十三歲了,是最好的年華,她們第一次接的客人會給媽媽帶來豐厚的禮金。以後她們也許還會成為新的花魁,就像天女葵那樣緩步走人群里走過,收穫整個天啟城的讚美和無數花枝。

然而從今以後,她們也不再是小霜兒和小菊兒了。

「梓棠和筠庭都來了,等您很久了。」媽媽一手挽著小霜兒,一手挽著小菊兒。

易小冉甚至分不出哪個是誰的新名字,其實這些也不重要,很快她們也會在天啟城裡揚名,她們的客人會向朋友誇耀和酥合齋的梓棠或者筠庭千金一夜,這兩個名字於是被人記住,再不是小霜兒小菊兒那樣簡單草率的稱呼。

小霜兒經過他們面前的時候目光在蘇鐵惜臉上掃過。易小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覺得自己心裡酸澀。他想著沒事的時候小霜兒找他說話,三句五句話就岔回來問,小鐵幹什麼呢?最近你和小鐵出去了么?小鐵總是傻乎乎的,你知道他每天發獃都想什麼么……

這些話在他耳邊海潮般地漲上來落回去。

他知道天羅僱主所說的,大鴻臚卿在酥合齋有個相好是誰了,這讓他有拔刀在那個肥白胖子身上狠狠一剜的衝動。

可他沒有刀,進入這間屋的人不能帶刀,他手裡所捧的長劍只是個樣子貨,一根沒有開刃的退火鐵條。

媽媽捲起竹簾,小霜兒和小菊兒在大鴻臚卿面前盈盈下拜。

大鴻臚卿微微笑著,轉向李原琪:「這是我給自己準備的兩個禮物,等她們長大等得我很辛苦,卻也有農人等待莊稼成熟的快意。男人年紀大了,就要對自己好點,給自己準備些禮物,才能老得慢一些。」

天女葵的琴聲停了,她低著頭,眼神木然。易小冉知道她心裡難過,想上去擁抱她,一抬頭觸到的卻是李嘯溪冷冷掃過的目光。易小冉也低下頭,他想現在天女葵的心裡,大概想到了第一次接客的夜晚自己那場號啕痛哭吧?有些事就是這樣,過了很多年你已經可以微笑著不去想,可是真的想起來,還是如針一樣扎得人生痛。

「真是很好的禮物,那,我向大人所求的事情……」李原琪忽然起身長拜。

大鴻臚卿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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