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裘禪在燈前問。

「申時。」陳越在對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銀裝飾領口,簡約莊重,不復平時的兇狠和強橫。

「終於要開始了。為我著袍吧。」裘禪伸出了雙手。

兩名教徒從身後而來,為裘禪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兩肩的花紋和領口的銀飾不同。裘禪平伸雙手,彷彿被擺弄的木偶。他平視前方,臉在燈下半黑半亮,陰陽分明。

「我腿腳不便,請抬我去摩尼殿。」裘禪向教友懇請。

教友抬起盛著他的木盆,陳越起身跟在後面。

走到門口的時候,裘禪回頭看著陳越:「你答應我的事情可曾記住。」

「記住了,我答應過的事情便不反悔。」陳越眼裡透著激動急切,「你答應我的事情,能否實現?我教的大軍,果真能夠揮軍北指,攻克大都?」

「只是時間問題。」裘禪點頭。

「今夜便是我們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陳越壓低了聲音。

「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禪說。

陳越一愣,裘禪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陳越低低哼了一聲,向後栽倒,暈了過去。

「帶他走,現在就下山,要快。」裘禪低聲道。

黑暗中走出了兩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著陳越離開。

裘禪揮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

「裘先生請葉公子觀典。」一名教徒走近葉羽的身邊。

「觀典?」葉羽問。

「今夜就是庇麻節的大典,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凈氣使請葉公子觀典。」

葉羽沉默了一刻,微微點頭:「好。」

他跟著那名教徒出門,看見門外靜靜等候在那裡的風紅,風紅法袍銀裝,白得像是一匹生絹,面無表情卻又恭恭敬敬地向著葉羽行禮。而後風紅走在前面,葉羽跟在後面。

走道黑且長,葉羽看著風紅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雙熟悉的眼睛。

忽然,他渾身戰慄。

譚同玄在燈下拈著一根墨筆,托著腮思量。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譚同玄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把信紙塞在一件外衣下,跑過去開了門。謝童站在門外,容光黯然,面色憔悴。

「師妹你找我?」譚同玄搓著手問。

「想找個人說說話,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謝童低聲說。

「哦,申時了吧……」譚同玄點頭,「那我陪你。」

臨出門,譚同玄看了一眼燈下桌上那件衣服。

天已經黑了,泉州城裡家家掛起了喜慶的紅色燈籠。男孩們舉著花炮和線香在街頭巷子里奔跑,女孩們跟著他們,追得近了,男孩舉起線香做出要點的樣子,嚇得女孩不敢靠近。濃郁的燒煮香味飄散在整個城市裡,夜越來越深,走得越來越遠,人跡也越來越稀少。

譚同玄和謝童並肩走著,謝童不說話,譚同玄也說不出來。

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又走了很遠,謝童忽然扭頭:「還有兩天便要進攻明尊教的草庵了么?」

「是,正月初二,他們庇麻節大典結束,教徒將散未散的時候,防禦鬆懈,我們匯合世子調集的軍馬,一舉擊破,也算是為朝廷立了大功。」

「他們都是怪力亂神之輩,真的不會有事么?」謝童低聲說。

「掌教師伯十二年的苦心,不會白費的!」譚同玄說得斬釘截鐵,「師妹你放心。」

「希望葉羽也沒事。」謝童的聲音更低了。

譚同玄的心裡咯噔一聲。

兩個人又走了很遠。

「師妹,這次若是我立下功勞,就可以回終南山了。」譚同玄忽然說。

「是么?」謝童應得漫不經心。

「我要是回了終南山,我們便還像從前那樣要好吧?」譚同玄又說。

「自然的啊,你始終是我師兄啊。」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師妹,你是喜歡葉公子么?」譚同玄問起來,覺得自己的胸口裡如同漲滿那樣難受。

「師兄,別問了,還不知道兩天之後會如何。」謝童不看他。

「師妹……你喜歡葉公子,是因為他昆崙山的高足,英雄了得么?」譚同玄跟著問。

謝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

譚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酉時,譚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裡。

他從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後看了一眼,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滅了燈,緩緩解開身上的道袍,窗口透進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鐵甲猙獰。

他摘下壁上的佩劍,轉身出門。

蘇秋炎吹滅了燈,步出精舍。

月光下,青衣的劍客和白衣的僧侶並排而立,蘇秋炎走到他們身邊。三人並排,對著校場上黑壓壓的人群,數千人的集合,卻寂靜得聽不見什麼聲音。偶爾,駿馬低嘶,彷彿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驚動。

蘇秋炎揮手。

重陽道宗的軍士們出列,奔跑著在校場上灑下了硫磺,花紋縱橫繁複,是重陽道宗的北斗大咒。蘇秋炎低聲念誦,指尖一點火光,他指尖一彈,火光落地飛濺,硫磺繪製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燒起來,光焰直衝到兩人高。道士們卻在火焰中坦然無懼,他們唱起了道歌,數千人的聲音合起來,雄渾巨大,卻又幽遠空靈。他們一一經過火焰,衣服卻並不燃燒,黑色的盔甲卻變得如鐵水般閃著融融的紅光,且歌且行,離開了校場。

「這是重陽的南天大火輪之陣啊。」魏枯雪感慨。

「世子的鷹翎箭營也已經準備就緒了吧?」天僧問。

「《殺神三章》擬定之初,我們就知道這件事環環相扣,不能有半點差錯。所以我們選擇的人,都是絕不後退,也絕不動搖。我相信世子的決心。」蘇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著紫薇天心劍。

「那麼我們也該出發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蘇秋炎和天僧跟著他背後。

世子對著月光看著那支金箭。

箭鏃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頭,看見月亮隱沒在雲中。

沉重的銅鐘被敲響,無數的火把和燈籠把摩尼殿前的廣場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還沒有化,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葉羽跟在風紅的背後,跟著裘禪,沿台階緩緩地登上聖堂。他們的身後,三名教眾捧著托盤,托盤上各有一襲銀飾的白色法衣,代表著那些沒有到來的明尊使者。

他們登得越來越高,葉羽回頭,看著廣場上虔誠跪坐的教徒們列作五個巨大的方陣,每個方陣前各有一面旗幟。葉羽繼續跟著上行,覺得自己有如神話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裡沒有喜悅,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和寒冷。

抬著裘禪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葉羽仰頭望去,那是個西域人的模樣,一手托著金盤,一手拖著金焰,俯首世間。

金人前燃燒著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發白,似乎是在其中澆了火油。

銅鐘止住。

萬眾寂啞。

裘禪從木盆中緩緩站了起來。這是葉羽第一次看見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為裘禪一直相瞞,可是當他親眼看見裘禪那雙腿,一股無法遏制的戰慄傳遍他的全身。裘禪竟然沒有著絝,他的雙腿上全無皮膚,只剩下暗紅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隨著他每行進一步,肌肉抽動,鮮血緩緩流了出來。而透過肌肉裂開的縫隙,可以隱約看見森然的白骨。

葉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勁的後果,那股在身體內流走著不斷涌發的內勁,可是裘禪所受的傷,遠不只喇嘛的拳勁那種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禪走得恭敬而平緩。他面對著金人,從懷中取出了經卷。他大聲的念誦起那捲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種葉羽無法理解的語言,葉羽想到那塊石碑上的文字,風紅說它們來自西域極遙遠的敘利亞地方。

裘禪念誦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入雲空。他時而揮手,時而握拳,時而合十,像是高唱戰歌,又像是激烈的爭辯。他瞪大了眼睛,眼裡神光懾人,葉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後一句,裘禪高舉了雙手,對著天空發出唱詠般的呼喊。火堆忽然衝天而起,明亮如陽光。

台階下的上萬人一齊呼應,高聲念誦著葉羽聽過的明尊教經典:

普啟一切諸明使,及以神通清凈眾,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諸愆咎。上啟明界常明主,並及寬弘五種大,十二常住寶光王,無數世界諸國土。又啟奇特妙香空,光明暉輝清凈相,金剛寶地元堪譽,五種覺意莊嚴者。復啟初化顯現尊,具相法身諸佛母,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

巨大的回聲在聖堂前回蕩,有如身處山谷間一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